她在担心什么,或者筹谋什么,谢无咎心知肚明,面上却依旧平淡如水,听从她一切嘱咐,预备出门。到了后窗口——这后窗只留了不到一条手臂的大小,对于谢无咎这样的身量来说,显得有些狭窄。
因此,便是矫健如谢无咎,也要先做些准备活动。
现在,他就刚把脑袋和一只手伸出手,打算先挤出去这半边,再分批次把另外半边给拉出来。
他卡在窗子口的功夫,突然就往回缩,脑袋在窗子上撞的砰一下。他轻轻掩上窗户,小声道:
“有人来了。”
孟濯缨紧张问:“是夜间值守的人?你稍等等,他们都是男子,如无要紧事,不会进我内院……”
“进来了。”谢无咎道。
孟濯缨:“……嗯?……全部吗?”
谢无咎:“全部进来了。”
谢无咎仔细的听辨外面的动静,小声给孟濯缨解说:“听动静,他们还是在暗中动作,但是圈子越围越小。我觉得,是来了什么大人物。他们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要就近保护。”
“你说,究竟是什么大人物?”谢无咎明知故问,同时在心里想:这么晚了,夜黑风高,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孤男寡女!那位难道经常这么晚出来见她吗?
身为一国之君,要不要脸的?
孟濯缨根本没搭理他的碎碎念,转头朝衣柜一瞥,推着谢无咎过去:“你快进去!”
谢无咎抵着衣柜的门,拼死反抗:“这怎么可能!我不进去。”
“来人了!你想被抓个正着吗?”
谢无咎冷笑一声:“来的正好,我正要问问他,深更半夜,来见我的心上人做什么?”
孟濯缨被他的胡搅蛮缠气坏了,拍着他的脑袋,强行按进了衣柜里:“你既然知道是他,又胡说什么?”
谢无咎抓着她的手:“小孟……”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叩击声,片刻,李瑾已经进来了。
孟濯缨随手拿了件披风裹着,立在屏风后面。
烛火惺忪,少女的影子温柔的像是一株青竹,也与竹一样挺拔、倔强。
“陛下,夜深了,您还未歇息?莫不是朝中有什么烦心事?”
李瑾来见她,是突然之想。这个时辰了,进一少女闺中,实在不得半点礼数。
可他一进门,就听护卫上报,有人闯了进来。
是庆安候余侯爷,不许他们动手。
护卫不敢伤了余侯爷,只得让人传讯回去,正觉两难之际,李瑾自己来了。
李瑾一听,便猜到是谢无咎。
他心头有一把烈火在烧,可一见到她的身影,又冷静下来。
从头至尾,他还从来没对她表露过丝毫。她甚至不懂,他那隐晦而别样的心思。
他已经把人拘在这里,她要见谁,他管不着。
李瑾道:“倒没有什么烦心事。聂玉我已轻判,流放三年,想着,来告知你一声。”
孟濯缨:“谢陛下。”
李瑾微微往前进了一步,若无其事的问:“你还没歇息?”眼睛却借着昏暗的烛火,四下寻找谢无咎的身影。
护卫都说,里头的人进去了一盏茶功夫,还没出来。自然,就还在她房中。
她胆子倒是大,自己的名声也不当一回事。
孟濯缨道:“天气闷热,睡的不好,听见动静就起来了。”
李瑾也不拆穿她,命人送茶上来。二人隔着屏风,慢慢的饮茶。
孟濯缨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同时劝道:“陛下,天色晚了,还是少喝浓茶。不如,我给您泡些枸杞蜜枣?”
李瑾还在找谢无咎藏在哪里,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等甜滋滋的茶喝进嘴里,才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
太甜了!
孟濯缨没有束发,外面披了件外裳,轻声问:“太甜了吗?”
李瑾一口茶含在嘴里,分三次活吞了:“还好,还好。不算太甜。”
简直甜死了!
李瑾如吃苦药一般,把甜茶喝完,突道:“雪融,当初你在大理寺,与谢无咎交情甚深。你出事之后,他十分自责,连公主都敢怨怪。如今啊,我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姐,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孟濯缨一听他提起谢无咎,眼睛便是一亮。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欢喜,可神色可以遮掩一二,那明亮的眼神,却难以黯淡下去。
终究,她在他面前,是不屑作假的。
李瑾心酸之后,总算有些许欣慰。
她没有认真掩饰自己的心思,至少说明,在她看来,自己对于她还是安全的。不必要她费尽心思的对付、欺瞒。
孟濯缨道:“谢大人虽然年长,却还是小孩子脾性,陛下可要好好敲打敲打他。怎敢对公主不敬呢?”
李瑾笑着说,自然要教训教训他。又问:“你既无事,是否要告知谢无咎?”
孟濯缨:“不急一时。”
李瑾一心三用,一则与她说话言谈,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几句话下来,方才的热烈愤怒已经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其难得的放松与自在。
二则用余光打量她的样子,灯下看美人,自是千姿百媚,惹人着迷又生垂怜。
三嘛,他目光定在后面的衣柜上。
谢无咎那么大个儿,跑不出去,要藏身这屋子里,也就这衣柜能容得下他。
李瑾看着衣柜,微微眯了眯眼。
大结局
李瑾刚从小院出来, 余侯爷便到了, 笑眯眯的请天子去前院走一走, 喝杯茶。
一听茶这个字眼,李瑾嘴里泛甜, 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哆嗦:
“天色已晚,朕便回宫歇息了。侯爷也早些……”
余侯爷笑的看不见眼:“不妨事不妨事,陛下既已出来了,又是无功而返,这时回去,也睡不着的。”
什么狗屁的无功而返?
这老鳏夫也来瞧他的热闹!
李瑾沉着脸带头走:“朕倒要看看,侯爷这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好茶。”
看来, 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他了。
余侯爷笑着嘱咐了身后的护卫几句,暗示他们放个口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里头的人出去。
闺阁中, 钻出个大马猴, 总不是什么好事。若不然,李瑾也不会生生忍了下来。
余侯爷也得重新掂量, 孟濯缨在天子心中的分量——毕竟, 他身为男子身为君主,连这都忍了, 可见,这位孟小世子在他心中, 不仅是至交密友,还是位需要尽力爱护的姑娘。
这倒是好事。
他越是爱重孟濯缨,他便越容易说服天子。
余侯爷声量不小,李瑾也足可以听得见,并没有反对。
跟随的护卫松了口气,暗中安排下去,故意把后院放开。
护卫退开,谢无咎从衣柜出来,慢慢道:“后院的人走了。兴许,是跟去保护陛下了。”兴许,是故意要放他走了。
孟濯缨心知肚明,让他先离去。
前院,余侯爷指着门前的一颗合欢树,笑盈盈的给青年天子诉说:“陛下,这棵枯树,在我家已有三十二年了。”
老树枯死,粗壮的树干呈现出让人见了便浑身不舒服的黑腐色,各种虫子留下蛀痕清晰可见,还有一只胆大的铁骨牛(天牛)顺着窟窿眼爬出来。
枯树不曾砍伐,底下钻出了一支不到一人高的小树苗,伴着枯朽的老树,绽放出难得的盎然生机。
侯府内,留着这么一颗碍眼的死树,自然是有故事。
李瑾对老树不感兴趣,背后的缘由也一猜就能知道,漫不经心的问:“侯爷如此珍爱,这棵树多半是夫人生前留下的吧?”
“自然。”余侯爷抚摸着残破且生出蠹粉的树干,沾了一手灰尘。“这世上,我唯一珍爱的女子,也只有她一人。陛下不必装的如此不屑一顾,您对她情深义重,难道不也是求一知心人吗?”
“不是!”李瑾当即否认。
“少年人,总是怕被人看穿,深恐被世人评判一句,儿女情长。可陛下如今已扫平外忧,除却内患,可知,儿女情长与英雄气概本就不矛盾。并不是因儿女情长,势必英雄气短。”余侯爷慈爱的望着天子,对这个徒儿,如同自己的晚辈。“便是老臣说错了,陛下也不必介怀,就当听几句玩笑话。”
“我中年丧妻,唯一的女儿也在外放时早逝,虽然族中有一子过继在我名下,但在我身边也不到二三年。他自有广阔天地,心胸抱负,殿试中了解元之后,便当对族里家里都有了交代,外放出京去了。家里人也好,友人也罢,都觉得我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宅院,过的凄苦了点,有的想给我找个小娇妻,有的想给我找个老伴儿,都被我婉拒了。”
“便是她一世陪我,不到十五年。但已足够了。她说过的那些话,足够叫人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慢慢回想、品味。”
“一个人,能守着自己的真心过日子,就不叫寂寞。”
李瑾看了那颗枯树一眼,飞快的挪开目光。
“老师与师母的情谊,叫世间许多人羡慕。”
世上男子,美人易得。便是种地的农夫多收了三斗米,都会想着纳妾。可娇妻美妾容易到手,便是一屋子莺莺燕燕又如何,能交心的夫妻,却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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