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是有内情的。师傅从来舍不得她的。
喻清客极力掩饰双目中的希冀。
叶锦珍能投出这样的饵料,便知她是一尾一定会上钩的鱼。
这口鱼食,她可不是吃的心甘情愿?
“你说,你约我见面,究竟是什么目的?”
叶锦珍道:“你神出鬼没,又擅长用毒,我怕大理寺拿你没有法子,想求你放过我们夫妻两个。”
“我自然不会害她。”喻清客嗤笑一声,“可你是什么玩意儿?哪配得我师傅?如今你羊入虎口,我凭什么放过你?”
叶锦珍微微一笑:“那我接下来,便说给你一个故事。希望你听完之后,能改变主意,放过我,也放过她吧。她已经很苦很苦了。”
喻清客斩钉截铁:“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留在师傅身边。有你在,师傅是不会理我的。”
叶锦珍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师承,是何人?你师傅的父母又是何人?她一手验尸的好手段,是跟谁人学的?她还会给死尸收敛,又是谁人教她的?”
喻清客瞥他一眼:“我自然知道。师傅的事,我哪里有不知道的?我师傅是家学渊源,师傅的父母便都是衙门里做事的。师傅的爹是京中的大仵作,他当年留下的小记现在还在流传。不少地方,都将其作为学习和考核的基准。师傅的娘也是如此,名声虽不及其夫,但有一手好绝活。不论什么样的尸首,都能缝合还原。”
“你说的没错。那你可知道,他二人姓什么?”
喻清客默默的住嘴了。那两个一个姓胡,一个姓厉。断然不是师傅的生身父母了。
只不过,师傅从不提起,她也只是粗略一看,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叶锦珍道:“他二人家中只有一子,在街道边,捡到了四处流浪的晏奇,便收做养女。你师傅年幼,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这个名字。……你还记得,你师傅的养父母,后来如何了吗?”
喻清客只听过传闻,说是遭了山贼,养母当场死亡,养父和那个养兄也被砍伤,苟延残喘的支撑了几天,就没了。
后来,就只剩下晏奇一个了。
看叶锦珍的神色,自然不是如此。
“你师傅自是知恩图报,养父母对她十分喜爱,她便要回报十二分。只不过,养母对她的确不错,特意托了大户人家,送她去人家的学堂,读书认字。相比起来,她那哥哥便不算省心,虽仅仅只是富足人家,却恨不得学尽了纨绔子弟的派头,斗鸡玩狗赌蛐蛐,什么都来。”
喻清客听到晏奇小时候的事,设想一下,小小的师傅背着书袋的模样,不免有些神往:“我师傅读的什么学堂?我师傅读书厉害吗?我师傅自然是厉害,是不是把那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都给比下去了?”
叶锦珍又是一阵无言以对的沉默:“……听重点。”
胡乱问些他也不知道的,还怎么讲故事?
喻清客失望了:“看来,你也不知道。也是,师傅从来不爱讲小时候的事情。”
叶锦珍继续道:“有一天,你师傅从学堂回去,发现她那不成器的养兄,一身鲜血,手中拿着匕首,还捅在养母的胸口。养母抽搐不止,喉间鲜血涌出,眼看是不成了。养兄吓坏了,惊慌失措的跑了,口里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养母叫吓坏了的小姑娘过去,晏奇心疼母亲,哭着要去找大夫。养母笑着说,没用了,又叫她过去。
晏奇过去以后,她就握着小丫头的手,放在了刀柄上,用尽全部力气,拔出了尖刀。小丫头被她推倒在地,手中还握着鲜血淋漓的匕首,身上自然也溅了一身。
那妇人喊了一声“孽障,养了你这白眼狼”,死不瞑目的额咽气了。
大门外,站满了拿着镰刀斧头赶来的乡邻。
晏奇被扭送到官府,养父直言不可能,她当年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又十分瘦小,哪能杀人?
在所有目击证人都义愤填膺时,养父教给她一个“两相齐全”的好办法,就说从没见到过哥哥,有个贼人闯进门来,抢钱杀人。她拔出刀,是想要救母亲,以为拔了刀,她就不疼了。
晏奇照着说了。
喻清客听到这里,气的大骂一声:“这个老东西!他难道看不出来,他儿子不是个东西,连亲娘都敢杀,下一个就杀到亲爹了!”
晏奇再聪明也只是个不大的孩子,照这么说了以后,因为这“错漏百出”的证词,把养兄摘了出去,自己却成了杀人犯。很快,就在监牢里,枯心死水一样,等着秋后。
这么倒数着过日子,已经数到不足一只手的时候,某一天,她突然被放了出来。
养父形容枯槁,已经不成了。家破人亡的痛苦,和对这个孩子的愧疚,折磨的他不成人形。
他去官府自首,承认了真凶是自己的儿子,而自己借着仵作身份的便利,篡改了验尸结果,又教会她说了假话。
胡仵作道:“是我骗了你。”
小小的晏奇则道:“我知道了。在牢里住了好几个月,我想明白了。毕竟,哥哥才是你们亲生的。”
而胡仵作此时愿意站出来承认,是因为前两天,他的儿子不听劝告,夜出胡混,醉酒后归家,摔进水沟淹死了。
“他死了,下去地底下给他母亲赎罪了。是我骗了你,你不要怪你母亲,怪就怪我吧。”胡仵作胸闷气短,几句话断断续续,又把自己吃饭的箱子交给她。
“你母亲从前说过,安安稳稳把你养大,嫁一户好人家。可现在,你如今已是孤身一人,没了爹娘,又进过牢房,怕你以后过的太苦。就学一门手艺吧,将来,不要靠夫家,不要靠别人,靠自己的双手,过自己想要的日子。我在临县有一可靠至交,今日已在门外等候,你成年之前,去跟着他学吧。”
晏奇又问:“假如,哥哥没有出事,你还会不会让他们把我放出来?”
第122章 毒蛇 ...
小小年纪的一个孩子, 纵使曾经寄人篱下, 却一针见血, 也绝不愿意糊涂过下半生。
胡仵作听了这话,更是愧疚万分, 心里不知如何面对这孩子,又道:“是我们对你不住。但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你便当这不是什么恩惠,是我对不起你,给你的补偿。等你学会了这些,将来能靠自己吃饱饭的时候,就不必理会我这些假惺惺的嘱咐了。”
家中接连生变,又一直饱受良心谴责, 胡仵作一病不起,没撑到几天,就闭眼咽气了。
出乎预料的是, 晏奇一直留在家中, 以孝女的身份, 给胡仵作办了丧事, 立了墓碑。这之后,便依照胡仵作生前的安排,去了临县。
她一个年幼孩童, 大人见了死尸尚且害怕,她却丝毫不惧,学的比很多人都快。就连她师傅, 和当时的县令,都夸奖她聪慧,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谁要天生吃这碗饭?
香烛燃尽,烛火时而跳动,时而一抖,苟延残喘。
喻清客冷哼一声,道:“她早见过了活人的恶毒,比起不会动不会害人的死尸,岂不是更可怕?”
虽然以孝女之名为养父母立了墓碑,但之后晏奇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一次。就连喻清客都从没听她提起过。
她以前一直以为,晏奇是因为父母早亡伤心,不愿再提起。如今看来,何止是伤心?
“你以为她为何要把你留在外地?因为你对她越来越依赖,越来越亲近。”
喻清客不理:“这明明是好事!师傅没有亲人,我就是师傅的亲人!师傅为何要抛弃我?”
叶锦珍似笑非笑,眼眸中藏满了心疼:“你越要做她的亲人,她就越怕你!你不懂?”
“没错,你自然不懂。没有经历过的人,都很难懂。甚至有人会认为,她过于矫情,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怕就是你,你能明白吗?”
叶锦珍道:“她自小颠沛,比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猫小狗都不如。可胡家夫妇大发善心,把她捡了回去,他们的确对她很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是真的对她极好极好。以至于,她很快就把这一家人当成了最亲最亲的家人。”
可后来的舍弃,猝不及防。
喻清客道:“他们两个……他们的确不是个东西。可若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儿子是亲生的,母亲临死前一时糊涂,胡老头妻子也没了,唯一的遗愿就是保全儿子。他能不照做吗?”
烛火“噗”的一声,被忽然而来的一阵晨风吹灭。
天已破晓,叶锦珍眯了眯眼,笑道:“她当然明白。她越是明白,就越是知道,再亲近的人,对她再好的人,有朝一日,只要条件足够,只有筹码够了,就会背叛她,舍弃她。比如胡氏夫妇,对她自然是比珍珠还真的真心,一旦对上自己的儿子,这真心也只能变成带着愧疚的背叛。”
“她没怪过胡氏夫妇,只是从此以后,越有人亲近,就越觉得害怕、心虚。”
胡氏夫妇给过她一段短暂的,令人永生难忘的幸福和快乐,她也渴望亲人,渴望那些亲近和密切。同时又不屑一顾,总归是镜花水月,得到了也要失去,且没有也不算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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