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沉默片刻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和令尊一样,如果薛小姐和我在一起……”
薛慕随即打断他的话:“齐先生与学界人士多有往来,应该知道北京女学堂的情形,这世道对女子何等苛刻,我既然选择这条路,当然要心无旁骛走下去。”
齐云再一次沉默了,据他所知,京沪两地女学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教书的先生只能是未婚女子,原因是担心她们成亲后会被家庭子女牵绊,所以最后留下来任教都是些老姑娘。
齐云内心生出一种无力之感。外面细微一点声响。他有些恍惚地转过脸去,原来是下雨了
。他突然开口道:“又下雨了,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也是下着同样的雨。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我讨厌这样的雨。”
薛慕亦怔怔向窗外望去,苍茫的暮色渐渐袭来,夹杂着这样风雨,越发令人心绪惆怅。齐云沉声道:“薛小姐,我不喜欢难为别人,也不喜欢难为自己。你有自己的选择,我的人生同样很宝贵。希望薛小姐此后得偿所愿,一切顺遂。”
他起身拿起油布伞递给薛慕:“薛小姐不要多想,外边雨越发大了,我多拿了一把伞,这把就送你了。”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薛慕的心无可抑制地痛起来,手边的咖啡已经凉了,她随口饮尽,许是糖放少了,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忍不住向窗外望去,外面的雨下得像瓢泼一般,偌大的清风池畔游人寥寥,他就那样撑伞站在那里,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周边的雨丝如同千万条绳索抽打着地面,他很快便衣衫尽湿。她本来也想离开,可是不知为何失了力气动弹不得,连移开目光都不能。
隔着玻璃和雨幕,她看不清他的脸色,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她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站下去,谁知过了许久,他终是走开了。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朦胧的薄暮里。再过了一会儿,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天地间便只余下一片苍茫的雨气。
第27章
沪京铁路上海站距离静安寺不远。由英籍工程师西排立设计,站房为高四层的西式楼房。从外看倒是十分雅致气派,谁知一走进站内,嘈杂的人群流水似的扑来,薛慕觉得简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天气本来就炎热,旅客既然这样多,站内的空气越发闷热难忍。薛慕的舅舅舅妈一起来送行,眼看离火车开车只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推着薛慕连冲带挤来到头等车厢内。
与外面的嘈杂不同,头等车厢内倒是很清静,只是空气依旧酷热难当,徐氏今天出门匆忙,恰好没有带了扇子来,只好拿了一条手绢不住地在胸前拂着,皱眉道:“入秋了天气还是这样热,大姑娘还要在车上熬两天,可真够受的。”
唐致靖身上的长衫已经像水洗过一般,当着女眷亦不便宽衣,只好笑笑道:“这已经很好了,看来今天头等车厢客人很少,外甥女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房了。”
这话又勾起了徐氏的心事,她忍不住叮嘱道:“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要格外注意安全。”
薛慕笑着接下去:“要尽量待在车厢里不要出去走动,看好自己的行李,不要和陌生人搭讪,到北京后直接去学校报道,不要在街上乱逛。舅妈,这些话你已经嘱咐过好几遍了。我一定会牢牢记住的。”
饶是徐氏愁肠百结,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你少在这里贫嘴。记着到了北京一定给家里去信。”
唐致靖夫妇又嘱咐了几句,依依不舍地下车回去了。薛慕嫌车内太憋闷,忍不住打开车窗,一阵热浪迎面扑来,越发令人觉得烦躁。
天色已经慢慢黑下来,送客的人渐渐都走了,在几十丈的站台上,便只剩下七八名兵警疏散地站着。铁路上的公务人员手提了马灯,用不整齐的步子走着,站台上的干沙子悉悉作响,更增加了环境的寂寥。
正百无聊赖间,薛慕突然发现车窗外有人向她招手,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张清远赶来送行了。
这个时候遇见密友,薛慕感到非常欣慰,她听到车厢外茶房将张清远拦住道:“这位小姐若是来送客的,还是请回吧,火车马上要开了。”
薛慕忙推开车厢门恳求道:“还请阁下通融一下吧,聊几分钟她就下去。”
茶房知道头等车厢的人非富即贵,却是得罪不得,犹豫片刻只得道:“那小姐们得快点,火车十分钟后就要开了。”
张清远忙点头答应了,提着一个大蒲包上车交给薛慕道:“京沪车我探亲坐过一次,途中实在无聊,饭菜也不好吃,我顺便带了一点水果来,你无聊时可以打发时间。”
薛慕笑着接过来道谢:“这可真是礼轻情意重了。”
张清远犹豫了片刻问:“你和齐先生之间,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薛慕的神色黯淡下来,半响方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张清远见她伤感,忙转移话题道:“外子年底会到北京出差,我会一起跟着去,到时我们见面再好好聊。”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茶房便过来催促了。张清远只好下了车。随着一声汽笛鸣响,火车缓缓开动。张清远跟着火车急走了几步,提高了声音道:“修文在外一切保重,记得勤来信。”
火车开始加速,张清远却还是站在站台上和自己挥手,薛慕凭了窗子,眼看与她越离越远,直到她的人影越来越模糊不清,才慢慢坐下来。薛慕心中原本满是离情愁绪,有了张清远的周旋,倒也解去了不少烦闷。
火车开得越来越快,转眼便出了车站,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薛慕的心中却隐约带了一丝憧憬,北京是首善之区,人才济济、文教彬彬,是她一直向往的城市,她害怕孤寂,可是更贪恋这新鲜的、不可预知的未来。
茶房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却见他笑着问:“小姐,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您是到饭车上去吃,还是点好菜我给您端进来。”
薛慕在车厢内一个人坐久了,也实在觉得有些闷,笑笑道:“不用您张罗,我自己到饭车去吃就好。”
饭车上的旅客并不多。零零星星坐了几位中年男子,在那里抽雪茄打发时间。还有一位带孩子的少妇在用餐。薛慕刚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茶房忙迎上来问:“这位小姐是一个人吗?”
薛慕点点头:“劳驾给预备一客中餐吧。”
年轻女子一个人出门,这绝对是稀罕事,众人对薛慕更加留意了,茶房咳嗦一声笑笑道:“车上的中餐不好吃,小姐还是吃西餐吧。”
薛慕出门在外不愿与人争执,只得依言点了一客西餐。这时侯,车厢里进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衣衫破旧,尖削的黄瘦脸,梳了一条毛辫子,可以看出来是营养不良的穷苦人。因天气闷热,女孩子身上的气味格外难闻,车厢内几名中年男子不由皱起了眉头。
过了没多久,一位中年妇人跟着车上的查票员走进饭车,查票员的声音带着怒气:“三等车厢的人是不能进饭车的,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看好?”
中年妇人低声道:“对不住了,我不知道火车上的规矩。”忙拉着女儿往外走。
“等一等。”检票员伸手将她们拦住:“你这女孩子买票了吗?”
中年妇人愣了一下苦笑道:“先生,小孩子也要票吗?”
查票员冷冷道:“废话,小孩子为什么不要票,过了四岁的买整票,过了七岁的买全票,这孩子十多岁了,当然要买票!”
中年妇人赔笑道:“先生,你做个好事吧,我们都是逃难的苦人,实在拿不出钱来。”
“拿出不钱来,就不该带小孩上车。国家办铁路不是办慈善,若是都不花钱来做,铁路局早就赔本了。你是干什么的?”
中年妇人见查票员问她这句话,以为有相怜之意,忙道:“我男人死得早,我靠给人洗衣服挣钱养活女儿,先生可怜可怜我,通融一下吧。”
查票员问:“那你给小孩子洗衣服要不要钱?”
中年妇人愣了一下道:“自然是收钱的。”
查票员冷笑道:“哦,小孩洗衣服照样收钱,为什么带小孩坐车不买票?”
查票员话音刚落,饭车里的中年男人便都哄笑起来,中年妇人又羞又恼,急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有钱还能不买票吗?”
查票员瞪了眼道:“你这妇人实在无知可恶,这孩子要不买票,下一站停了车就让她下去。”说完就往外撵她们。那女孩已是吓得浑身发抖,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中年妇人一面低下身去哄孩子,一面对查票员连声哀求。
薛慕有些看不下去正要说话,却见在一旁用餐的少妇开言道:“她们也是可怜,若实在没钱,我替她们买个半票吧。”、
查票员一开始也是不肯,经不得薛慕也帮着说好话,只好答应补了一张半票。这一幕闹剧演毕,薛慕细细打量旁边的少妇,大约二十多岁年纪,身穿天青色竹布长衫,像是受过教育的新式女子。相貌倒是寻常,只是眉宇间有女子少见的英气,令人见之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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