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客气一阵出了剧场,暮色渐起,朦胧一点夕阳的余晖照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上,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愁绪。他们慢慢向门口走去,过了没多久,突然下起雨来,起初还是零星几点,慢慢地越来越绵密,张清远失声道:“真不巧,竟然下雨了。”
齐云领着众人来到一座凉亭里:“诸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旁边的铺子里买伞。”他不等众人客气,径自跑了出去。
过了没多久,齐云便拿来了四把油布伞,他先递给薛慕一把,接着又递给张清远一把,薛慕忙推辞:“齐先生不必破费,我和静宜共用一把伞就可以。”
齐云轻笑道:“你看这雨下得越发紧了,这一次,薛小姐就不要再推辞了。”
第15章
庆续二十九年注定是动荡的一年,江南江北的洪涝刚刚结束,为了争夺旅顺港,日本和俄国就在中国东北开战了。这两个国家中国那个都得罪不起,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干脆宣布中立。
东北是日俄双方陆上交锋的主战场,凡日俄大军经过之处,菽黍高粱均被抢割充作马料,烽火所至,村舍为墟,数万百姓死于枪林弹雨之下,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父子兄弟哭于途,夫妇亲朋呼于路,种种情状惨不忍闻。
在这种情形下,仁人志士痛心疾首,赵启明在《新民报》上发表文章称: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瘀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变法图强已经成了开明士绅的共识。
这一日张涤新给学生们上史志课。讲到日本明治维新一节颇为感慨:“日本原是东洋小国,二十多年前伊藤、山县、陆奥诸人愤其国为西洋所胁迫,遂分赴英法德诸国学政治、工商、水陆兵法,学成后君臣一心变法图强,所以能雄霸东方。反观我中国,原先也是日本人效法的对象,可是现在,日俄两国在境内打仗,官府竟然宣布中立,一任东北数十万生灵涂炭,真是庸弱衰败到了极点。”
薛慕对此也深有感触,她听张涤新继续讲道:“国家兴亡,匹夫匹妇皆有责。在做诸位虽是女子,但既然接受了教育,也同样有振兴中华的责任。我的意思并不是让大家都去做女将军上战场。诸位现在需要做的,是沉下心来专注学业,学习泰西各国政治、工商、格物之法,日后自然有机会革除弊政,一雪前耻。诸位正当青春,我相信,只要诸位肯努力振作,中国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张涤新话音刚落。薛慕带头,台下的学生热烈地鼓起掌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薛慕对功课更加用心,这一天刚刚下了自习,她与张清远正打算去食堂用餐,却见李佩林神神秘秘地把她们叫住道:“有件大事,你们听说了吗?”
张清远知道这位同学一向爱传些小道消息,笑笑问:“又怎么了?”
李佩林见同学们陆陆续续都走了,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张先生因为在课堂上发表了不适当的言论,被学校停职了。”
薛慕心下一惊,张涤新昨天没有给他们上史志课,而是让另外一名教师代讲的,她还以为是张涤新有事请假了,想不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忙问道:“这事不能乱说,你确定吗?”
李佩林笑笑道:“我有亲戚在学校教务处任职,她的话总不会有假吧。我其实挺舍不得张先生的,她课讲得好,人又温和,只不过在课上抱怨了一句朝廷庸弱无能,便被停职了。看来最近风声又紧,我们说话要小心了。”
不等李佩林说完,薛慕便跑了出去,她必须要找张涤新问个究竟。
张涤新正在宿舍收拾行李,看到薛慕来了并不意外,笑笑道:“你来了,坐吧。”
张涤新泡了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牛乳饼干递给她:“这是我从六国饭店买来的,上次见你很喜欢吃,我带不走太多的行李,就送给你吧。”
薛慕接过饼干怔怔问:“张先生,你真的要走了吗。”
张涤新笑笑道:“没错,正如你听到的那样,上次讲课我言语不慎,涉嫌诽谤朝廷,已经被学校停职了。”
薛慕失声道:“这太没道理了,张先生只是据实而言,为的是激励我们上进,那里算得上是诽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中国眼下已经衰弱到极点,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朝廷又何必讳疾忌医?”
“噤声。我已经因为言语不慎吃亏了,修文还想效仿吗?”张涤新扫了薛慕一眼,越发放低了声音:“事发突然,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之所以被停职,固然有眼下风声紧的原因,但我在学校任职多年,得罪的人不也少,遭人怨恨也是有的。这次怕是有人故意寻我的错处向上告发的。”
薛慕沉吟一阵道:“张先生说得没错,李冰鉴倒台后,赵允明升任教务总长,副总长的位子就空了出来,先生是有力的竞争人选,也许是有人觉得先生妨碍她的上升之阶,故意陷害先生。”
张涤新笑了:“修文能想到这些,可见这两年心智大有长进,不再是刚到学校时莽撞的小姑娘了。”
薛慕愤愤道:“先生的竞争者无非就是那几个人,要确认是谁并非难事。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张涤新正容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是学生,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学校的这些是是非非,牵扯得越少越好。”
“可是先生,若真的让那些小人做到高位,他们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张先生难道要看着学校风气日益败坏下去吗?”
张涤新沉声道:“修文,停职一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至于那些小人,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力撼动他们,又何必意气行事。我任教职多年,对官场的种种不法情弊深有体会,眼下的中国已经从根子上腐烂了,务本女学发生的这些事,不过是一个缩影而已。”
薛慕沉默良久闷闷道:“可是我舍不得先生离开。”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她与张涤新早已发展成亦师亦友的关系,如今恩师突然离开,她真的不适应。
张涤新笑了:“修文,刚刚说你长大了,怎么一转眼又做儿女态。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重返我的母校牛津大学继续学习古典文学和希腊语。那里的夏天真是美好得可爱,我在牛津的日子,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这次被停职正好有了机会,我已经买好了去欧洲的船票,再过半个月就启程了。”
薛慕失声道:“这么快吗?先生何时回国?我还有很多学业上的事要请教先生呢。”
张涤新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我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你是有才华有志向的女子,校内不乏名师,你有问题尽可以向她们请教。只是有一点,你平日锋芒太露,日后要尽量戒急用忍、低调行事。我在学校一日,自然可以护你一日,但是我一走,你就要格外小心了。”
薛慕低声道:“先生的嘱咐我记下了,先生那一日出发,我一定会去送行。”
张涤新笑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又何必相送彼此伤心。”她看到薛慕十分伤感,转移话题道:“我曾经说过与你母亲是旧交,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的故事?”
薛慕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其实我以前的名字叫张嘉仪,张涤新是后来我自己起的名字。”
薛慕疑惑道:“可以我一向没有听母亲提起过这个名字啊。”
张涤新的声音已是带了伤感:“令堂那是替我避讳。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原也出身大家,与令堂是手帕交,从小深受父母宠爱。那时候上海女学初兴,很多人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去学堂上学,可是我父母还是力排众议送我去经正女学,令堂也是我的同学。”
“那时我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很快喜欢上学堂里的一位男教师,他也对我很有好感,两人遂有嫁娶之约。怎料我父母坚决反对,说师生恋本就不伦,男方家世又不匹配,说什么也不让我嫁给她。”
“当时我被恋爱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听劝,执意与他私定终身。但经过这么一折腾,他的名声已毁,也没法继续从事教职,只得去北京在一家报馆谋了个职位。等他安顿下来,我也一起去了北京。”
薛慕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张涤新苦笑了一声:“后来我们也过了几个月舒心适意的日子。只是我在北京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往来,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日子一长,难免有些小摩擦,他对我越来越不耐烦。再后来,他报馆的职位也丢了,我们在家天天争吵。有一天他说要出去找工作,从此就再也没回来。”
薛慕脱口而出:“始乱终弃,他太过分了!”
张涤新怔怔道:“一开始,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也曾咬牙切齿恨过他。可是现在我想开了。他当初肯为了娶我放弃教职,也算是真情可感。后来放弃我,也实属无奈,我们总不能一起守在出租房里饿肚子。总得有一个人要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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