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殿下抬爱。”温泌不幸被寿光点中,僵了片刻,突然把牙箸一撂,他的黑眸里是浓浓的讥诮,“臣以为,天下人在殿下眼里,都不外乎畜生之流。”他指着案头凌乱的金盏、牙箸,对旁边侍立的内官招手,“你来你来,这些都是畜生的爪子抓过的,快拿去丢了!别污了殿下的眼。”
寿光有样学样,大呼小叫,“来人呐,把我的案也丢了,殿下嫌脏呢!”
命妇们脸皮薄,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看别人笑话,羞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廊檐下的雀儿浑然未觉,还衔着一段花枝在金笼里啾啾鸣叫。炭火熏得太旺了,太后两腮被烤的一阵阵发烫。她瘫坐在榻上,无助地哀求吉贞,“七娘,你少说两句吧……”滕王的疯女儿她不想管,温泌她不敢管,唯有骂吉贞,她知道吉贞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外人面前最好面子。
有话不能私下说?一个个非要在朝臣面前撕破脸皮?
谁知吉贞今天也疯了,把太后呵斥的话当耳旁风,她不管寿光,只对着温泌冷笑,“奇怪了,我又没说这话,有人非要自己做畜生?今日的宴是国宴,畜生杵在这里,是没地方死了要来这里瞎撞?”
“想让我死?”温泌反怒为笑,“没那么容易。”
“住口!”太后忍到极限,大喝一声,“要死要活这种话都出来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父母!”她往滕王脸上一戳,声嘶力竭地骂,“管好你的女儿!这里是京城,不是岭南!”
见太后大怒,众人呼啦一下子起身请罪,寿光自知言语不慎,闯了篓子,很乖觉地闭上嘴躲到了滕王妃身后。宴席再吃下去也没有了滋味,外殿还没散,这里的妇孺们也无处可去,太后沉着一张脸不发话,众人只能屏气凝神,望着眼前的酒案装傻充愣。
衔蝉奴喵呜叫着,小爪子无声落地,它拖着松落的绳子,闲庭信步地在殿上踱起圈子。
它在室内听到外头吵得热闹,激动地满地乱窜,奔出来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无趣地很。晃了晃脑袋,它用爪子拨了拨毡毯缝隙里藏的金钿,又用鼻头嗅了嗅打翻的酒盅。
“喵喵,来呀。”寿光扑哧一笑,自滕王妃背后探出一张小脸,逗引着衔蝉奴。
衔蝉奴没搭理她,走到温泌脚下,它轻轻一跃,落进温泌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袖管里蹭了蹭,满足地眯眼。
“桃符,你眼睛瞎了吗?”吉贞说。
桃符飞奔到温泌面前,要把半睡半醒的猫从温泌手里接过来,猫儿不高兴地叫了几声,桃符抚慰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还抱着干什么?”吉贞一脸冷漠,“我刚才在后殿跟你说的什么?”
“殿下!”桃符倏的睁圆了眼睛,她惊恐地抱紧了衔蝉奴,摇头道:“奴不要,它一只猫而已,懂得什么?”
“畜生而已,何必恋恋不舍?”温泌一瞬便明白了吉贞的用意。被她撇清的姿态激得气血翻涌,揪着脖子把衔蝉奴从桃符手里拎过来,随手抄起案头割肉的金匕首,一刀将猫刺死。他动作太快,血完全没有溅出来。将温热的身体放在案头,他对吉贞微笑,“臣替殿下分忧—殿下满意了?”
“好快的刀子!”别人心惊胆战,寿光倒喜得一拍掌,对温泌更加另眼相看了。桃符忍着泪将衔蝉奴用衣襟包了,走出殿去。寿光从滕王妃身后走出来,对太后道:“我父亲献的两匹滇马太后还没过目吧?”
太后被温泌突然杀猫的暴戾吓到了,寿光叫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嘴唇说道:“没有。马在哪?”
滕王后怕不已,立即命人将两匹滇马牵上来。殿内狭窄,太后率众人走到殿外玉阶之上。望着众人的背影,郑元义对还坐在椅上的吉贞轻声道:“殿下还走得动吗?”吉贞纹丝不动地坐了一阵,眼里凝结的水雾倏忽而逝,她稳稳地起身,“杀猫而已,他有胆来杀了我。”挥开郑元义的手,她抬脚也走了出去。
殿外落了薄雪,茫茫无垠。鼓乐大作,隔着几重宫墙,外殿的喧嚣传入耳中,他们酒足饭饱,在麟德殿前观赏起了禁军的蹴鞠和马球。两匹滇马也随着鼓点摇头摆尾,马蹄把地上的薄雪扬得漫天飞舞,因太后有令,滕王进京时没有带驯马师来,寿光自告奋勇,说:“太后,我骑术也很好的,我去驯马给你看。”
太后笑着点头,说:“当心。”
寿光飞跃上马,她一袭红衫,在雪中尤其显眼。滇马矮小灵巧,在寿光指挥下不停地腾跃,旋转,每次到了太后和皇帝面前,都会屈膝致敬,还会顶着头上的红绣球互相传递,太后看得合不拢嘴,说要赏寿光,寿光得意洋洋地驱马到了御前,用马鞭将温泌一指,大声道:“太后,小女不要赏赐,只要武威郡王和我比一场。”
细密的雪粒子飘洒在沉重的睫毛上,温泌微微一笑,饶有兴致道:“县主要比什么?”
寿光拎着红绣球,对他俏皮地歪了歪脑袋,“你在军中多年了,肯定精于骑射,我一个小女子和你比,划不来。”她笑盈盈地,左右一看,指着殿宇飞翘的檐角,说:“我要让这匹马把绣球顶起来,撞响最高的那只檐铃,要是你有办法让那只铃铛不要响,就算你赢——但你不能碰我,也不能碰这匹马。”
温泌道:“我赢了又怎么样?”
寿光咯咯一笑,“你赢了,放你送崔娘子回冀州。你输了,送我回岭南。”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单枪匹马,不带从人。”
“好。”
寿光皓腕一扭,将绣球抛至空中,仰脖看着绣球伴随着雪粒急速坠落,她纵马趋前去顶绣球,一面往殿前靠近,一面回头对温泌示意,“你来追我啊!”她设想中,温泌要对她的马紧追不舍,她正好带着他满场绕圈子,你追我躲地闹一场,谁知温泌立在场边不动,像看猴戏似的一脸轻松,寿光不悦,到玉阶下猛掣马缰,手腕高高扬起,她示威似的望向温泌,“檐铃要响了!”
话音未落,绣球如红色的鸟雀,飞腾到空中,忽见金光一闪,那朵艳红被钉在廊柱上,微微颤动。
廊柱下垂的花球“砰”的轻轻一声,如烟花爆开,四散飞舞,连同檐上堆积的薄雪,也被震落,泠泠冰雪浸透了花香,把檐下伫立的吉贞从头到脚淋了全身。冰雪触及菲薄的丝绸,顷刻间融化,吉贞鬓边的发丝,还有领口,都湿透贴在肌肤上,她拂去肩头的落花,狼狈极了。
寿光见吉贞莫名遭殃,笑得花枝乱颤,也忘了自己输给温泌的事,打发人将廊檐上的绣球取下来一看,原来是刚才温泌用来杀猫的匕首。
“你是故意的吧?阿姐淋成落汤鸡了。”寿光掩嘴而笑,将匕首递给温泌。
“站住。”吉贞上前一步,喝止温泌,“你在宫里,袖中藏匿匕首,想要干什么?”
“臣醉了。”温泌转身,对吉贞露出一记诡笑。他转而对太后拱了拱手,“醉酒之人,难免失仪,太后恕罪。”他恨她,对她的恨到了一看见她那张脸就厌恶的地步。闭上眼是弥山的尸体,睁眼是吉贞的笑脸。愤恨绞着他的心,他攥紧了匕首,脚步踉跄却又飞快地往前殿而去。
吉贞拧眉望着温泌的背影,霎时醒悟,她一把将郑元义抓过来,“叫徐采快出宫。”她的身躯在雪中发抖,“他要装醉杀人!”
郑元义拔脚就跑,吉贞也跟了上去,没走出几步,却被扯住胳膊拉到一旁。她转脸,看见武宁那张依旧绝丽却略显扭曲的面孔。“你要把他害死了!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女人,怎么心肠这么冷,这么毒?”
“他死了吗?”吉贞已经失去理智,她脱口而出。一把将武宁的手挥开,她一步步逼近武宁,一句句锥心刺骨,“我心肠毒辣?哪比得上你?身为我阿娘的婢女,背主弃义的是你。嫁给郁羽林为妻,冷血弑夫的也是你。你这种不仁不义,卑贱无齿的女人,我一想到曾经还叫过你一声母亲,就恶心得想吐!”
武宁的脸颊瞬间变得雪白,“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吉贞出了一口恶气,对她快意地一笑。
丢下武宁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吉贞回到殿中,疾声命人去找郑元义来回话。半晌,郑元义才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对吉贞道:“殿下别担心,徐郎君机警,早早就出宫去了。”
“哦?”吉贞把湿透的外衫换下来,笑道:“瞎子跑得倒快。”
重新梳洗后,她来到太后殿内,太后正在和固崇小声说话,听见响动,立即禁声,二人看向吉贞。固崇欲盖弥彰地一笑,直起身道:“殿下,我正与太后商议岭南的事。”
“商议出结果了吗?”吉贞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固崇和太后。
固崇语结,和太后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吉贞也不和他们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寿光不能嫁给温泌,崔氏更不能。”
固崇打量着吉贞,脸上带着一抹微妙的,揶揄的笑意,“殿下,武威郡王总要娶妻的……任由他自作主张,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的好。”
“我知道。”吉贞觉得固崇脸上那抹笑意很刺眼,她瞪了固崇一眼,“伏沛不是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吗?选一个嫁给他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