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你跪也跪不直,这样下去如何能学得成规矩?”她说话间,就扬起戒尺,要朝着张眉寿的手心打去。
张眉娴看得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就想进去劝阻,可下一刻她却瞧见张眉寿的手忽地分开藏到了背后,那戒尺根本未能打得着她。
“你竟还敢躲?”那脸庞略显松弛下耷的中年女人气道:“我教过那么多大家闺秀,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忤逆不遵的!”
她是宋氏花了重金请来的教养嬷嬷,是为了教导张眉寿规矩礼仪,力求在六月花会上不出错。
这位姓客的嬷嬷据说曾是宫女出身,在这一带还颇有威望。
可这两日下来,张眉寿十分怀疑此人的威望大概是靠折腾人堆砌出来的。
谁说学规矩一定不能休息?甚至这位嬷嬷自己好吃好喝着,她还只能在一旁跪着练跪姿——她究竟是教规矩来了,还是上门作客来的?
况且,就这半吊子水平,也敢自称从宫里头出来的?
如果真是,必是因为规矩做得太烂,而被驱逐出宫的吧?
“嬷嬷说说,我这跪姿哪里不对了?”张眉寿反问她。
“身子不够直!”
张眉寿略放松了一二,干脆坐在脚上,再轻易地将背挺直些,又问:“嬷嬷,这样呢?”
“勉强还算不失礼!”客嬷嬷板着一张脸说道。
张眉寿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嬷嬷,跪时讲求臀不着脚跟,以示尊重之意。长跪之时,需挺身直立,以膝盖和脚趾来支撑身体,而非您说得那般用脊背之力,非得讲求脊背绷直——如此一来,姿态僵硬,并不好看。”张眉寿更正道。
她前世做了一辈子的规矩,忍着让这半吊子嬷嬷来教,本也没什么,可靠着一味折腾她来彰显自己的严厉与认真,且她怎么做她都不满意,这未免就没意思了。
张眉寿抬手让阿荔扶她起身,干脆不再跪了。
这烈日当空,将她晒黑了怎么办?
她的时间不应当浪费在这等成全别人的名声、而对自己百害无一利的事情上头。
“你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从哪里学来的?”客嬷嬷皱死了眉:“谁准你起身的?”
张眉寿不理会她的话,径直说道:“还有,下跪时应当先下右膝,您也教错了。”
“真是笑话,先下哪只膝盖,也有说法不成?”
“说法倒是没有。但先下右膝,更便于稳住身形,姿态自然能更从容些。”张眉寿懒得听她再反驳,随口编道:“我曾听秦家姐姐教过我的——宫里的贵人们都是这样做,客嬷嬷既是宫女出身,岂会不知?”
客嬷嬷神情一僵,旋即冷笑着道:“这些我日后自然会教给你!俗话说,先学走再学跑。而你如今基本的礼仪都做不好,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姿态好看、气质从容,未免太操之过急了!”
“我的规矩做得好不好,您应当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偏说我处处做得不好,还要从头教,是什么道理?”张眉寿不客气地道。
究竟是教规矩还是卖弄自己?
脸面这两日已经留足了,奈何人家不肯要,她自懒得演了。
“真是一张伶牙利嘴!你既处处做得都好,不若你来教我可好!”客嬷嬷从未被人这般不敬过,她自认为教养一个区区国子监监生的女儿万万不该受到如此顶撞。
“好啊。”张眉寿微微笑了笑。
客嬷嬷认为自己听错了。
“您既想学,我教一教也无不可。”张眉寿指了指地上蒲团,道:“您就先从跪姿练起吧。”
“你敢拿我打趣?我一把年纪,我敢跪,你敢受吗?”
“这不是学规矩吗?”况且,跟谁比年纪大呢?
阿荔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你……”客嬷嬷脸色红白交加,气得说不出话来。
“嬷嬷,慎言也是规矩里极重要的一条。”张眉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客嬷嬷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这般狼狈。
她忿然道:“既然姑娘没有这份儿诚心学,那我也教不得了!还请贵府另请高明吧!”
“慢着。”张眉寿上前一步,伸出手去:“还请嬷嬷将银钱归还——母亲给了您十两银子,您至少退还九两,那一两便算作辛苦费了。”
客嬷嬷咬了咬牙,取出荷包,重重地砸到张眉寿手里。
张眉寿随手丢给阿荔清点。
“我可以走了吗!”客嬷嬷沉声道。
“嬷嬷出去之后,应当不会乱说吧?”张眉寿忽然问。
客嬷嬷眼光一闪,嘴边现出冷笑:“乱说自然不会,实话却是免不掉的。”
现在知道怕了?
倒还不算笨。
“嬷嬷不像宫女出身,想来也不难查。若我也说实话,不晓得日后还有没有人愿意请您?”
客嬷嬷听得左眼皮直跳!
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稚嫩娇憨,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心惊肉跳!
她虽不是宫女出身,可仗着一身严厉之气和多年来打出来的名声,从未有人怀疑过她话里真假。
这若被拆穿了,她日后还如何立足?
“你不乱说,我自也不会乱说……!各自管住嘴!”客嬷嬷强压着对一个孩子服软而生出的难堪。
张眉寿点头。
却又问:“不知客嬷嬷家住何处?”
“正觉寺胡同。”客嬷嬷心中觉得怪异,不自觉就脱口而出。
答罢才戒备地问:“你问这个作何?”
张眉寿淡笑着道:“万一日后有事找嬷嬷帮忙,知道您的住处,便容易得多了。”她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没准儿这位混迹市井又出入大户人家的客嬷嬷,日后真能帮得上忙也未可知。
客嬷嬷:“……”
帮忙?
相忘于江湖不好吗?
她只盼着日后不要再跟这个人精儿似得小姑娘见面了才好!
“还有——”张眉寿又开口。
还有?
客嬷嬷表示她已经完全不想听了!
第104章 拦车之人
“嬷嬷跟我母亲辞别时,劳烦如实夸我几句,免得她再另外找人教导于我。”张眉寿最后提醒道。
客嬷嬷彻底无言了。
如实、夸她?
思虑这般缜密周全、将种种对她不利的后果都杜绝了且不提,竟还这般厚脸皮!
跪了跪了。
客嬷嬷片刻不愿再多留,脚底抹油般走了。
小时雍坊张家,她记住了——给再多钱也不来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张眉娴目瞪口呆,看着利落转身进了屋内的女孩子,她到底没有勇气进去。
即便去了花会又能如何?柳氏是不可能让她嫁得如意,然后有能力与她作对的。
可能这就是她的命吧。
仁和公主举办花会的日子,很快到了。
张眉寿天色未亮便起身梳洗,待一切妥当,由宋氏亲自再三检查罢,确定没有失误之后,才被准允出了门。
她带着阿荔刚行至外院,却险些被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冲撞到。
张眉寿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之时,已经知道了对方身份——那破破烂烂的道袍披在身上,除了她家祖父还能是谁?
只是这一大清早的,他是刚从外头回来?
“祖父。”张眉寿朝他福了一礼。
“是三丫头呀。”张老太爷竟难得清醒了一回,将她准确无误地认了出来。
张眉寿楞了一下,适才笑着点头。
“要出门?”张老太爷问道。
“是。”张眉寿一边答着,一边让阿荔拦下了一名路过的仆人,欲交待他将老太爷送回院子里去。
张老太爷却满面凝重地道了“且慢”二字,取出一方罗盘,持于手中,就围着张眉寿转了起来。
“三丫头,今日你不宜出门!”张老太爷压低了声音慎重地说道。
“为何?”
张老太爷低声跟她说道:“会下雨!”
张眉寿:“……无妨,备了伞。”
张老太爷却一个劲儿地摇头:“雨水为阴,阴则生变,易伤风、易溺死……还是呆在家中来得妥当。”
张眉寿彻底无言了。
这说法真的很独到,且没有罗盘她也能“算得出来”。
“三丫头,我传你一粒辟邪灵丹。”
张老太爷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了一粒棕黑色的药丸,强行塞到张眉寿手中,一面嘱咐道:“这辟邪灵丹威力巨大,无论是人是妖,只要吸入肺腑,必倒无疑!”
末了,又生怕张眉寿不相信一般,拍拍胸膛保证道:“自被那妖驴重伤之后,我呕心沥血,于丹炉之中练了九九八十七天,方才炼成此丹!统共只有两粒,这一粒传于你,你切要物尽其用——”
张眉寿听得满头疑问。
首先,祖父被驴踢伤不过两月而已,何来的九九八十七天?
且九九不应当是八十一吗?
祖父显然疯的越来越厉害了。
且这种疯,是极具危险性的——这什么“灵丹”看起来黑不溜秋,能不能毒倒妖怪她不知道,但人若吃进去腹泻几日想来是不难的。
她或许应当知会祖母一声,大家一起想个法子加强一下对祖父的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