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言辞思路清晰,宋锦娘目含探究地看着她,本就心神不宁的俞氏站在那里,颇觉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见张眉寿还在等着她回答,她近乎有些恼羞成怒地道:“当时想了便做了,一时脑热……根本来不及想太多。”
宋锦娘皱起眉,面上神情不怒自威:“俞氏,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还有什么依持?我今日来见你,可不是要听你像个疯婆子一样胡言乱语!”
得她呵斥,俞氏嘴唇颤了颤,道:“我承认是我下的毒,承认是我想害你……你叫人将我缢死也罢,关一辈子也好,我都无话可说!为何你偏偏一再追问……我已然说了,没有第二种说法!”
“你死了便死了,确无什么紧要之处。”宋锦娘冷笑道:“但日后父亲和阿聚,还有我这个做姑母的,要如何看待瑜哥儿他们,看来你也是半点不在意了。”
俞氏脸色发白:“你不必拿他们来威胁我,他们是宋家子孙,此事同他们并无干系,且三个孩子向来敬你重你,你凭什么迁怒他们?”
“母债子偿,你藏藏掖掖不肯道明实情,我怎知他们当真就是无辜的?”
俞氏已然红了眼睛,语气激动地道:“宋锦娘……我敬你向来对错分明,坦荡磊落,你无需刻意拿这话来试探我!”
“试探?你既觉得只是试探,那不妨试一试便是,端看你敢不敢拿他们三个的日后去赌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俞氏察觉到她似乎特意咬重了“他们三个”这四个字。
俞氏心底掀起巨浪,站在原处浑身颤栗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挣扎。
“姨母,既然舅母着实不愿说,也无需再问了——不如去见一见云氏商号的大东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兴许他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张眉寿适时地道。
她看出来了,俞氏似乎很怕听到云家两个字。
再有,看俞氏此时的模样,除了是有把柄被云家握在手中之外,她实在也想不到俞氏与云家联手的其它理由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便见俞氏蓦地抬起了头看了过来。
“也好,事到如今,也该叫上你舅舅一同去见一见了。”宋锦娘微微转头对阿湘道:“走吧。”
“是。”
“……等等!”俞氏忙上前几步,神情紧张地道:“不能去!”
她想象不到那个男人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因为那根本就是个疯子!
若她此次成功了且罢,可她偏偏失败且暴露了……那男人未必不会当着老爷的面,以此作为要挟,让宋家放弃追究此事!
想到这种可能,俞氏只觉得天都塌了,叫她片刻都喘息不了。
见宋锦娘执意要走,她踉跄着扑上前去,抓住那车椅,“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阿姐……当真不能去!”
她摇着头,几乎是泪流满面。
宋锦娘闭了闭眼睛,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阿芝,你我本是一家人,这是求不来的缘分。你别瞒了,我也不想再问了。”
听得此言,俞氏心中本就已经不堪一击的坚持悉数崩塌。
“是……此生能与阿姐和老爷做一家人,是我的福分,怪只怪我自己当年识人不清……”
她哭着道:“今日我将实情说与阿姐听……不求阿姐能够体谅,只求阿姐帮一帮我想个法子。我知这话过分厚颜无耻了,分明是我害了阿姐在先……哪怕觉得我虚伪,可在我心中,始终对阿姐是钦佩,爱重且感激的。只是我实在是太怕了,我不敢说,不敢去面对……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是心惊胆战,便是做梦都要惊醒……”
宋锦娘听在耳中,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说就是了,听罢之后,我自有衡量与分寸。”
便是这不置可否的一句话,却仍叫俞氏觉得心中有了些许依托,她鼓起勇气讲道:“……当年琪哥儿未满三周岁时,曾生了场重病,我记得那时商号里正是忙乱之时,老爷子和老爷还有阿姐,都不在苏州。我一个人带着瑜哥儿和琪哥儿,又无助又害怕,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偏偏琪哥儿他连日高烧不退,到了后头,甚至就连城中的郎中都不愿替他医治了……”
第823章 因果
回忆起这些往事,思及自己彼时的心境,俞氏语气复杂之极:“我带着琪哥儿四处去求人问医,宋家族内几乎无人肯出面相助,生怕担了责任一般。后来,是云家已经出了嫁的三姑奶奶帮我寻来了一名郎中,救了琪哥儿一条命。”
“嗯,这件事情我记得,父亲回来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斥责了那些族人,说他们不知轻重缓急远亲厚薄。还有几人因着此事,子子孙孙至今未得重用。”宋锦娘语气平静地道。
“是啊。”
俞氏苦笑着点点头。
公公做得已然足够好了,是在替他们母子鸣不平。
也是自那之后,宋家族人无人再敢看轻她半分。
可她当时半点不曾体会到老爷子的好,认为那不过是惺惺作态,心中对宋家始终存有不满。
又埋怨宋聚迟迟不见回来,好似不曾将她母子放在心上。
毕竟当年她嫁进宋家时,暗中本是受了自家父母以死相挟,心底对这门并不合心意的亲事,是抱有怨尤之心在的。
心中有偏见,所见自然都是不好。
然而待明白一切,知道谁才是真正待自己好的人,想真心实意地好好过日子时,已经晚了。
“我记得那云家三姑奶奶,与你本是手帕交。我与父亲回来之后,便命人备下了重礼,且是你亲自上门道的谢。”宋锦娘讲道。
她本也是想一同过去的,可那时刚和离不久,怕人家觉得晦气,才没有上门讨嫌。
但说起来,那庶出的云家三姑奶奶也是个短命人,早些年间就患病过世了。
“便是那一日……我出城去了云清镇,登门道谢。”
说到此处,俞氏神态间满是自嘲之色:“那时我心中皆是感激之意,又因我家中父母刚过世不久,便将她视作了交心的故人好友来看待……自觉极不容易得了闲空,便与她多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要回城时,她却以回城路远,夜里赶路恐不安全为由,将我留了下来过夜。”
“那时正值她家中夫君出了远门,恰也无需避嫌,我有心想同她多呆会儿,便答应了。于是遣了丫鬟和车夫,回宋家传了信儿,吩咐他们明日一早再去云清镇接我。”
宋锦娘没说话。
如这等小细节,她自做不到事事记得清楚。
但听到此处,她已隐约预料到了什么。
“晚间她设宴,只我与她二人……因那时我心中自觉有些矫情的心事在,便同她吃了些酒。可分明只吃了两杯而已,不知怎地,竟醉得厉害……”
俞氏话至此处,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后来回了房中歇息,不知是什么时辰,有人进了房中……那是个男子……”
余下的话,她再说不出口。
宋锦娘微微握紧了手指。
果然。
“那人可就是云家大东家,云渠——”
她知道,那位云家庶出的三姑奶奶,同这云渠乃是云家同一位妾室所出,二人乃是亲姐弟。
“阿姐,我即便幼时与他相识……却也知嫁人之后理当恪守妇道!彼时我根本不知他是何时回的苏州,更不知他当日也在那里……我……我也反抗过,可根本反抗不得……后来疑心,那酒水里根本是有人下了药的,是为了刻意算计于我!”
而更为荒谬的是,她那时即便恨极了恼极了对方,却也只当对方是对她余情未了,不满她爹娘当年嫌他只是个不被看重的庶子,因此不同意他二人的亲事,此举或只是出于泄恨。
却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这件事情会成为他来拿捏她的把柄!
如今想来,对方那时未必不是已经存下了以此威胁她的意图……只等着有一日真正能‘用得上’她。
“……”
宋锦娘有心想问一句“为何当年不说”,可到底没有问出口。
为何不说——她想,放眼全大靖,也应当没有几个女子敢有说出来的勇气。
更何况是要对婆家人言明。
这也是她时常觉得这世上不公之处。
张眉寿心情亦是复杂。
于一个女子而言,有什么会比性命来得更紧要——除了孩子之外,她母亲方才未曾说出口的还有一个名节。
这种事情,即便是闹到公堂之上,最容易遭人耻笑的还是女方,乃至女方的娘家,婆家皆要沦为长长久久的笑柄,甚至要累连的孩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
“瑾哥儿是不是宋家的血脉?话说至此,你也不必再瞒了。”宋锦娘冷静地问。
“我不知道……”
俞氏不住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那之后没几日,老爷便也归了家……我发现自己有孕之后,没敢声张,身边却也没信得过的人,更不敢去药铺,只得暗中悄悄寻到了一位江湖郎中买了落胎药。
可谁知那药出了问题……胎不曾落掉,反倒叫我大病一场。那病没能瞒得住老爷,他执意请了郎中过府,有身孕之事正是那时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