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想来,这拍门的,应就是此人了。
田氏无意过多去理会。
她来到这里之后,从不多说多问什么,只想安安静静地不给姑娘惹任何麻烦。
可那拍门的声音越来越急。
那听起来已有些年迈的男人声音甚至带上了哭意。
且对方力气极大,木门被拍得哐哐直晃,仿佛要支撑不住散架一般。
“哐!”
渐渐松动的门闩砸落在地,一道在正月里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打着赤脚发髻凌乱的男人跑了进来。
田氏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当即唯有去点灯。
“囡囡……阿知……!”
田氏捧着一盏油灯站在堂外,望着那道在院中四处乱窜的人影,许是出于同情,心底蓦地揪紧。
她张口想唤对方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
而此时,对方察觉到光亮,脚下一顿,忽然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皓月当空之下,她看到男人原本涣散无助的一双眼睛忽然放亮。
而后,那双略显苍老的眼睛里竟缓缓蓄满了颤动的泪水。
田氏看得大怔。
她记起来了……
前年池儿考完秋闱,自考场中出来的时候,她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似乎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很有些印象。
“囡囡……是你吗?”对方似不敢贸然朝她走近一般,站在原处满目祈盼激动地问着,就连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田氏微微叹了口气。
“您认错人了。”
夏神医闻言猛然睁大眼睛,语气斩钉截铁:“不可能!”
他当即就要大步走过来。
而此时,院外忽然涌入了一群人。
仆人提着油灯跑了过来,老于轻车熟路地上前将夏神医控制住,并拿歉意的目光看了一眼田氏。
这是张姑娘的客人,惊扰到了自是他的失职。
仆人发现夏神医不在房中之后,他们一时都没想到夏神医会跑来此处,只去了别处寻人,如此才耽搁了。
“这老东西……大半夜的竟也不叫人安生!”
骆抚带着仆人走了过来,口中嘟囔着。
老于抽了抽嘴角。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骆先生似乎还长了夏神医几岁吧?
骆抚身边茯苓却早已习以为常——毕竟自打从头发长了出来之后,他家先生在自我年龄的认知这一块儿,早已模糊得不行了。
“我找到囡囡了……你快看,是不是跟画像上她母亲一模一样?!”夏神医在老于手下挣扎着,朝着骆抚印证道。
骆抚闻言看向田氏。
月色与油灯的映照之下,是一张平平无奇,肤色有些发黄的妇人脸庞。
“……”
而经他的手复画出来的那幅画像,即便称不上倾城之姿,却也是人间少见的美人儿。
“是不是极像!”夏神医还在问。
骆抚微微皱眉,在心底轻“嘶——”了一声。
被这老东西反复这么一问,他竟还当真觉得有那么些相似之处……
可究竟是哪里像?
从神态到五官,细看并无丝毫相似之处。
不顾夏神医的挣扎反对,老于已将人带离了此处。
田氏朝着还站在原处的骆抚微微一福,转身回了房内。
骆抚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困惑之色。
究竟哪里像了?
莫非——
都是女子?
这个说不上来是怎么个思路的答案,让骆先生兀自陷入了沉默。
同疯子待久了,他这脑子似乎也有些受影响了。
……
田氏几乎一夜未眠。
不知为何,她眼前总会闪过头发掺了白的男人那双无助焦急、惊慌又自责的眼睛。
那一声声满含江南口音的“囡囡”、“阿知”……
见窗外天色渐渐放亮,田氏干脆起了身。
她穿衣洗漱后,去了耳房中收拾药材。
小半时辰后,院门被叩响,一名婆子送了简单的早食过来。
田氏刚用罢,就听到院子里来了人,在同那婆子说话。
片刻,婆子走了进来,同她传话道:“姑娘过来了,说是要见您。”
田氏闻言连忙起了身。
她已有些日子不曾见到姑娘了。
先前有事,一直都是由阿荔代姑娘出面。
而姑娘如今顶着未来太子妃的身份来此处见她,且眼下才只是这个时辰……
莫非有什么急事吗?
“姑娘可是在前厅?”田氏说着,边整理着衣裙,就要往外走。
婆子还不及多说话,田氏就听得有脚步声传来。
旋即,踏出堂外,举目去看,便见得身披着墨绿色绣白梅披风的少女,在丫鬟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许是那披风颜色深浓,田氏一眼瞧去,只觉得女孩子那张精致白皙的面孔更被衬出了几分冷然之感,沉静的眉眼间亦笼着一层冷意。
田氏心中莫名发怵,提步迎了上去。
“姑娘来了。”
张眉寿却未看她,径直带着阿荔走进了堂中。
婆子将茶水点水奉上之后,便被阿荔领着出了前堂。
婆子被打发了出去,阿荔则守在廊下。
堂内,田氏笑了笑,矮身福了一礼道:“那赐婚的旨意,我也听闻了,今日便在此给姑娘道喜了。”
“多谢。”
张眉寿语气平静。
田氏道了句“姑娘吃茶”,正要问一问张眉寿今日的来意之时,却听坐在那里的女孩子自行开了口。
女孩子看向她,无半句多余的话:“今日前来,是想要婶子你一句真话——大哥他,究竟是不是我父亲的血脉?”
第744章 想砍人
田氏如何也料不到竟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今日张眉寿一早突然前来,她不是没想过出了什么事,却半点也不曾往此事上想过……
田氏尽量压制着神情的变幻。
“姑娘为何会突然这般问……”她拿还算冷静的语气问道:“莫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吗?”
张眉寿看着她,眼底已经有了答案。
田氏表现的足够冷静。
可就是太冷静了——
寻常人乍然听到这个问题,绝做不到这般冷静,更何况田氏性情最是谨慎胆小——如此冷静,分明是心虚之下,下意识的掩饰之举。
“我在问你话,是或不是,你答便是了。”
田氏十指冰凉,后背却起了一层密汗。
女孩子虽仍是在印证,可那双眼睛里仿佛并没有一丝疑问。
“姑娘,我……”
田氏想摇头,想否认,可却到底只是无措地看着张眉寿。
说白了,她如今已是不敢说谎了。
这仿佛是弱者在面对强者时的退缩与畏惧。
再有……她内心也早已不愿再对张眉寿说谎了。
她说不清那是怎么的感受,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是当真不愿再经历谎言一次次被拆穿的境地。
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将内心所有的秘密尽数倒出——
可她的顾虑太多了。
那些顾虑,不是她想抛去便能够轻易抛去的。
她是南家女,又是一个母亲。
说白了,她与姑娘之间,一直都是在相互试探对方的底线。
“非得是由我说出来不可么?”张眉寿看着她,声音几乎凝结成冰:“继晓才是大哥的亲生父亲,对是不对——”
田氏蓦然抬起头看向她,浑身几乎瞬间变得僵硬冰冷。
“……”
她再难掩饰震惊之色,动了动颤抖的唇,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四目相对,张眉寿一派平静的神情之下亦是情绪翻涌。
这是她这几日来,做出的最为大胆,却也最切实际的推断。
当初,田氏在找上她父亲之前,一直以南家嫡女的身份被继晓幽禁在天门山寺之内——
她算过了日子,大哥的生辰并无太多异样,与当初田氏同她父亲遇上的时间大致是对得上的。
这一点她倒不觉得意外——到底她家祖母当初必然也不会没有过疑心,既然将大哥留下了,想来也是经过查实的。
但生辰代表不了什么。
若田氏在逃离天门山寺之时,已经有了身孕,只要日子不久,出入也不会太大。
她为此见了傅大夫,询问了许多。
也包括如何证明血缘关系的法子——可傅大夫称,并没有什么周全之策,滴血认亲实则也并不严谨。
她便想到去暗中查问旧事,甚至想过要与父亲细谈此事,从父亲的回忆中寻得线索……
可这些,她到底都没有去做。
不为旁的,只因不想让旁人察觉到太多异样,因此招来猜测。
且她内心已大致有了答案,既只想要田氏一句话,为此若给大哥带来麻烦,却是不值。
她想过了,这个秘密,若要说出去的话,那么除了已经知情的人之外,大哥和父亲,才应当是第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在此之前,她会将这秘密守住。
田氏久久无法发声。
“此事前因后果,我已无意深究怪责于你。”张眉寿看着她,道:“今日我来寻你,只是不想从被人口中查明此事,你该知晓这其中的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