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宋氏赶到时,前院大堂里已经挤满了人。
柳氏已经到了,大姑娘张眉娴也在,张眉妍据说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后已然病倒了,故而这会子没见到人。
原本被禁足的张义龄倒是来了,他见张眉寿被抱进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张眉寿不屑理会他。
一旁看起来与张眉寿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躲在一名妇人身后,看起来有些害怕。
那妇人跟宋氏轻声打了招呼,因眼下情形,语气并不轻松。
“二嫂来了。”
这是张眉寿的三婶纪氏,她身后的小女孩是仅仅小了张眉寿半月的张家四小姐,张眉箐。
张眉箐有一个弟弟,名唤张辅龄,今年六岁,也是纪氏所出。
张眉寿隐约记得她幼时曾不止一次地偷偷羡慕过张眉箐,因为在她眼中三叔三婶从不吵架,十分恩爱,待一双儿女也温柔耐心。三房虽是庶出,小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此时,张眉箐怯怯地喊了声“三姐”。
“四妹。”张眉寿回了她一句,便将心思放在了被众人围起的堂中央。
她看到父亲和三叔正跟一名陌生的男子在说些什么,祖母坐在上首的位置,脸色很难看。
赵姑姑似乎怕她被吓着,故而并不敢太靠前,只远远地站在一旁。
不多时,张秋池带着一名挎着药箱的大夫疾步而来。
原来无须宋氏让人去通知,原本与张敬在书房请教诗文的张秋池已经得知了此事,且第一时间跑去请了大夫过府。
天气闷热,张秋池和那名大夫都处了一头的汗,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
众人赶紧给大夫让出一条道儿来。
张眉寿此时方才得以看清堂内的情形。
堂内横放着一架竹舆,其上染着斑斑血迹,想必祖父便是被人用这架竹舆给抬回来的。
竹舆旁,祖父就那么躺在地上,眼睛紧闭,稀疏花白的头发散乱着。灰白色的道袍上染着猩红的颜色,头上绑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伤布,然也被浸透了大半。
这显然是伤到了头,不敢妄动,暂时被安置在此处等待大夫前来。
大夫上前察看伤势,一边问:“是被何物所伤?”
“老人家是被驴子踢到了头。”
说话的人正是堂内唯一的外人、那名陌生的男子。
是他送张老太爷回来的。
大夫闻言眼角一抽。
这不就是俗话所说的……脑子被驴踢了吗!
他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有人被驴踢到脑袋伤成这样。
张老太太再次听到起因,不由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太阳穴。
这世上的死法千千万,他偏偏选了一种最窝囊也最荒唐的死法!
真真是连死也不忘要再气她一回!
“快给他瞧瞧,还能不能治了。”张老太太沉声说道。
大夫不敢怠慢。
张眉寿这才记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世她被烫伤,此时还正在养伤,故而并未能如眼下这般亲自过来目睹这一幕。
但祖父被驴踢了脑袋这种事,说起来毕竟让人印象深刻……此刻大家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她记得祖父因此似乎昏迷了数日,并未伤及性命。
果然,很快就听得那大夫判断道:“好在及时包扎,止住了血,故而并无性命之忧。但因伤在头部,具体是否会留有后患,还须等人清醒过来之后方可确诊。”
张老太太复杂地叹了口气。
大夫开了药方,被送了出去。
仍旧昏迷不醒的张老太爷被抬回了松鹤堂。
“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张老太太走之前对几个儿媳说道。
柳氏和纪氏先后带着孩子离去。
张敬和张峦正和那名中年男子说话。
“老人家性命无碍就好。”中年男子松了口气,满面愧色地取出贴身的荷包,递向张峦道:“这是我此次进京身上剩下的全部盘缠,先给老人家开药请郎中用。若是不够,我再行去信家中,让人想法子捎来。”
张峦顿了顿,并未立刻接过,而是先请男子坐下说话。
“兄台可否将家父受伤的经过详细告知?”张峦也坐了下来。
宋氏见他一时半刻还走不了,就欲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先回去。
临走前,因方才听那中年男子说话有礼有担当,张眉寿便下意识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即是微微一怔。
而后,却是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儒雅的中年男子,竟是她认识的人!
第47章 背后隐情
虽然样貌较之她印象中的人要年轻太多,可其鬓角处一点黑痣,已足以让张眉寿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这是柳一清,柳大人。
日后官拜内阁首辅,赫赫有名的‘楚地三杰’里,其中一个便是他。
刹那间,张眉寿便忆起了祝又樘走了之后,被以司礼监掌印太监方谨为首的宦官当道的艰难局势下,柳大人因拒绝与方谨一党勾连,而屡次被陷害的过往。
当时大批清正的官员皆遭方谨构陷排挤,王华与苍斌亦是因此被算计。
后来,张眉寿联合李东阳、谢迁等几位肱骨大臣设计铲除方谨,除了彼时执掌锦衣卫的苍鹿之外,也少不了柳一清的助力。
这是个极有风骨的人。
只是朝局多变,当时几位栋梁老臣的晚年过得也都并不如意,其中便包括死难瞑目的柳先生。
这些人的才干真正得到施展的时段,仅在祝又樘在世之时。
彼时,祝又樘重用良臣,君贤臣能,抑制宦官,就连锦衣卫也在苍斌的掌管下循规蹈矩,物尽其用,一改先前乌烟瘴气的作风。
那段国强民安的岁月,被史官誉为“弘义中兴”。
只是当盛世达到顶点之时,祝又樘撑不下去了——
后来的一切,先是祝照昏庸无能,而祝照与其父皇一般英年早逝后,在无子嗣的情况下,张眉寿听从首辅大臣程廷和的进谏,册立祁王之子祝熜为新帝。
新帝不比祝照无能,却慢慢暴露出暴戾多疑、做事不顾体统的本性,而后更是近二十年不早朝,一心耽于炼丹求道。
如此之下,历经数朝的元老良臣多难以报效,且官途坎坷。
眼前的柳一清,张眉寿在心里称他一句柳先生,一来是出于真心敬佩,二来是因柳一清曾任太子太傅,教导过祝照读书习字。
张眉寿从过往中回神之时,忽然就道:“母亲,我要父亲陪我玩!”
已经转了身的宋氏一怔,而后忍不住笑了笑。
哪怕女儿近来表现的再懂事,可孩子总归是孩子,玩心是改不了的。
可眼下张峦显然没有空闲陪她玩。
宋氏便柔声道:“母亲先带你回海棠居,待父亲忙完了正事,自会回去陪你的。”
张眉寿却不依。
“我就乖乖坐在这儿,不闹父亲!”
她想做的事情,等父亲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宋氏无奈之际,已听张峦说道:“将蓁蓁抱来吧。”
虽然父亲大人被驴踢了他心情很不好,但女儿的要求,他还是想尽量满足。
女儿还小,尚且没到需要十分避讳的年纪。
赵姑姑便将张眉寿抱了过去,坐在张峦身侧的椅子里,又特地给她备了点心在一旁的高脚小几之上。
张秋池主动走到她身边照看她。
那边,中年男子有些为难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今日赶着毛驴欲进京,因天气炎热,正值晌午,便没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数里外的一家茶棚歇脚纳凉。
谁知这时来了一位老道士,见到他便啧啧称奇,上前搭话。
还说什么“阁下必是文曲星转世”,“今次入京十有八九要中状元”之类的话。
柳一清本就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听了这话虽意外却欣忭,正想邀老道士喝茶之时,却又听老道士说他有“邪气萦绕,若想日后仕途通顺,必须及早驱除”——
柳一清略一琢磨,就直言道:“晚辈所带盘缠所剩无几,来日有缘相见再请大师指点迷津。”
意外之意就是我没钱,您还是换个人忽悠吧。
老道士却摇头道相见是缘,他不为财。
柳一清愣住了。
须得知道,任何职业,尤其是这等高深莫测的职业,一旦不收钱,总会显得更可信一些。
于是,柳一清将老道士认定为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仔细地卜了一卦,最后断言灾星附体于柳一清所骑的毛驴身上,他要立即施法驱除。
柳一清表示感激不尽,有请大师施展神通。
可结果却是老道士施法施到一半,先是被毛驴一尾巴扫到脸上,紧接着一脚踢翻在地、无情地踩破了头——且是拉都拉不住的那种!
老道士临昏过去之前,目呲欲裂地拿拂尘指着毛驴道:“好你个畜生……修为竟如此之高!倒是老道我小瞧了你!”
说罢,便不省人事。
柳一清吓坏了。
连忙让人帮忙合力将老道人抬上驴背,进城就近找了个医馆,赶紧帮忙包扎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