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瑶不予理会,俯身直视芸娘,轻声问:“芸娘,割去唐茉耳朵,到底是你本意所为,还是故意模仿他人作案?”
案中之案
芸娘瑟缩着,脸色十分难看,身形枯槁,一缕游魂似的。她咬牙:“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君瑶不置可否,直起身,说道:“起初,我也曾有所怀疑,唐茉之死,到底与舞姬被害有无关联。可仔细一想,便可知其中关键。一来,知香舞姬与唐茉没有什么深交往来;二来,凶手杀害舞姬与唐茉的手法,其实有很大区别;三来,舞姬被害当晚,你也不可能出郡守府。所以,这看似关联两起案子,其实毫无关系。若真要说有关系的话……”她顿了顿,眉心紧蹙,面色不忍,轻声说:“那便是,杀害舞姬的凶手,芸娘你或许认识。”
芸娘面不改色,似乎无论君瑶说了什么话,她都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唐仕雍已无心关心舞姬被害一案了,倒是曾与舞姬交好的长史问了句:“杀害两名舞姬的人,到底是谁?”
君瑶微微沉默,走向门边,看了李枫一眼。
李枫已然明了,当即让人去将舞姬被害一案的卷宗与物证全部取出,交与君瑶。
君瑶从装着物证的盒子中,拿出一块碎玉,示以众人,说道:“知香舞姬死后,手中还拽着一块碎玉,想来杨厢主对这块玉碎很是熟悉。”
这碎玉并不名贵,但样式独特。
她看向杨少邻,目光明锐,朗声说道:“杨厢主,请问你可识得这碎玉的样式?”
众人纷纷看向杨少邻,一时愕然。
杨少邻走近,查看她手中的画,反复看过后,脸色微妙诧异,“这是……螭吻。”
“是,”君瑶说,“你再看仔细些,是否觉得眼熟?”
杨少邻惊疑不定,盯着那幅图纹看了许久,才沉缓地说道:“这是潜火队腰牌上的玉石图纹。”
“不错,”君瑶平展那幅画,“螭吻图纹,用于防火辟邪,蓉城之内,只有潜火队的腰牌上用了此图纹。且每一块腰牌,实则都会有所不同,以便区别身份。”
杨少邻面色沉重地点头:“曾经潜火队每一个人的腰牌都是一样的,可后来潜火队救火,多人身陷火场,被烈火焚身,面目全非后无法识别身份,所以才改了腰牌。潜火队的腰牌,看似相同,实则有细微的差别。如此,才能以防潜火队的人遇难之后无法辨认。”
君瑶将那碎玉交到他手中,问道:“杨厢主能辨认这图纹是谁腰牌上的吗?”
杨少邻迟疑着,“在下试试。”
他走到灯下,借着明亮的灯火仔细查看。
厉鬼于夜间行动,杀害舞姬的传闻已让蓉城满城风雨。相较于唐茉一案,厉鬼流言更让人心惶难安,于是有人急切地问道:“这图纹既是螭吻,杀害舞姬的凶手,岂非是潜火队的人?”
君瑶斟酌着,暗自看了眼周祯,缓缓道:“是,独特的螭吻图纹是其一;其二,本朝律令,若有火灾,需由潜火队救火,平民百姓不能参与,所以当晚救火的人,除了长宁街失火店铺的人,便是潜火队的人。其三,在舞姬被害之前,有一位流民在死后被人挖去了双眼。一名叫做阿浣的女子,也被割去舌头,尸体被扔进河中。”
“竟不止杀了一人?”唐仕雍沉默许久后,哑着嗓子开口,他疲惫无力地看向明长昱,说道:“每年这月份,都是圣上派观风御史前来蓉城的日子,蓉城上下丝毫不敢怠慢,生怕意外发生。故而宵禁十分严格,还特意加了人手,别说夜间在外行走,就算坊间平民有急事出门,也需要接受严格盘查。流民……”他顿了顿,观察着明长昱的脸色,缓声道:“流民在夜间,自然也妥当安置了,谁会发现他们,还敢杀害?”
在座之人,一时不敢出言。
明长昱噙着笑,微微挑眉反问:“所以呢?”
唐仕雍哑然,结舌不语。流民出现甚至被害,本就是蓉城官员上下失职,如今宵禁期间舞姬被害,唐仕雍也难逃问责。他厉眼看向另外两名刑官,两名刑官却是埋首不语,眼神躲闪。
“所以,武侯与潜火队的人夜间外出,是不会被盘问的。何况,他们也比较熟悉流民夜晚的活动。”君瑶说。
一名刑官立即附和:“如此说来,凶手当真是潜火队的人?”
众人看向杨少邻,他依旧拿着那碎玉,呆怔地站在灯下,目光颤抖闪烁,不知是震惊,还是哀伤。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君瑶。
君瑶眉眼微沉,无声看向芸娘与周祯。
漫长的光景里,他们二人始终沉默死寂,静静地跪伏在灯下阴影里,似与这正堂千般隔绝。
夜风拂窗而进,渗着凉意,有些刺骨,窗外树木婆娑,如诉低吟,风吹过芸娘的衣角,周祯目光闪烁,终究冷漠地移开。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他缓缓地抬起头来。须臾顷刻,似耗尽了他所有心力,那双本黑亮的眼,如今一片死灰,毫无光泽。
君瑶移开眼,不忍去看,强自镇静地问杨少邻:“杨厢主,可辨认出来了?”
杨少邻抿着唇,终究沉声道:“这图纹,是周祯腰牌上的。”
众人狐疑,唐仕雍厉声问:“这周祯是谁?立刻将他抓捕归案!”
君瑶似听见一声哀弱的惊呼,转身看向芸娘。方才还满面死灰的她,此时僵直地昂起了头,满眼绝望悲痛地看着周祯。
君瑶闭了闭眼,冷声说道:“不用找了,周祯就在堂上。”她直视着周祯,问:“你可有话说?”
众人的目光,利刃般落在周祯身上,他紧闭着唇,又嗫嚅着,缓缓开口,声音似被风撕扯过,沙哑顿涩,“就算舞姬手里有我腰牌上的碎玉又如何?我救火时发现了她,曾想将她救出,可她惊慌失措,在大火中与我走散了,也许是那时她无意间抓下了腰牌上的碎玉。”
君瑶摇头:“周祯,知香舞姬的侍女都能逃出大火,她如何不能自己逃出去?何况,她与阿浣的指甲里,都有沙子。这种沙子,是潜火队扑火所用。若说知香在慌乱中抓到了沙子,那阿浣呢?她被抛尸的河畔,也有一堆潜火队专用的灭火细沙,沙堆旁有车辙印,与你所用的灭火车车辙印相吻合。你如何解释?”
周祯僵挺的脊背微微一颤,委顿下去,脊背变得有些佝偻。
一步步接近真相,君瑶也越发笃定,她缓缓地说道:“你入成衣店灭火时,发现还未逃出的知香舞姬,便趁机将她杀死,割去双耳,扔进火中,毁灭证据。而阿浣,则是在宵禁时外出为家人买药,她很不幸遇见了你。你身着潜火队的衣服,深得她的信任,趁她不备将她杀死,然后将她的尸体装入灭火用的车厢里。随后,你借着去河边打水的时机,将她的尸体抛入河中。也正因如此,车上的灭火沙子,也被带出,落在河边。”
周祯木然看着她,依旧不肯承认,木然摇头说道:“我与舞姬以及流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她们?”
众人也不解,面面相觑,狐疑不定。
君瑶心微微沉了沉,终于还是轻声开口说:“你是为了你的女儿,对吗?”
周祯依旧呆怔如木,只眼尾微微抽搐,他扯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沉顿地说道:“这简直荒谬,杀人如何能救命?”
“周祯,你作为蓉城人,必然信道吧?”君瑶一字一顿地说,“蓉城曾经出了个道人,专向坊间传播道教术法邪说,以此骗财,你和你父亲,都曾去听过他说道。衙役在你家中搜出许多道教的册子和法器,如今都在这里,你要看吗?”
周祯有些惊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君瑶平静地说道,“你唯一的爱女重病,却药石无医。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却无法接受她已然离世的事实。你这么多天,都没有安葬你女儿,为什么?”
周祯最后的防线终于被击溃,他猛然怒视着君瑶,像一头蛰伏的困兽。
“你家地窖里,放了许多冰块,是为了保存你女儿的尸身吧?”君瑶的声音有些飘忽。
“我女儿她尚在襁褓,不足五个月,你不要再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尸身!”周祯凝固的脸色终于崩溃,“她重病夭折,与舞姬被害有什么关系?”
琉璃灯光,投下重重暗影。众人无声地看着周祯,眼神复杂,或同情、或疑惑、或冷漠……
“依我看,不必再审问了!”唐仕雍脸色尤其冷酷,“押入大牢,严刑拷问,不怕他吐不出真话来!”
他起身看向明长昱,见他并无反对,便要招人前来将周祯带走。
“不是他!”就在此时,芸娘奋力艰苦地开了口,她急迫地直起身,哀切地看向君瑶,快速说道:“杀害舞姬和流民的人是我,跟他没有关系。”她跪伏着走向君瑶,“他的腰牌是我偷的,那流民夜晚躲在南城坊里,我见过几次。”
“芸娘,”君瑶打断她,了当地问:“舞姬与其侍女相伴而行,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同时制服她们?流民躲在南城坊里,你夜出杀她,难道不会被武侯发现?”
芸娘蓦地定住,若一尊腐朽的木雕,黯淡枯槁,只有那双眼噙着泪,无尽悲望。
众人困惑不已,唐仕雍怔了怔,抬手扶额,头疼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妇人是想替人顶罪?失心疯了不成?”
君瑶不再去看芸娘,平缓地说道:“她是周祯的妻子,他们两人,十分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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