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了。
昨夜方神医醉了又悲恸大哭一场,说那娉娉婷婷的闺女,怎么就被岁月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一个四十不到的人苍老如同古稀老者,叶卿说不出那个“好”字。
她一双明净清冽的眸子静静望着萧珏,摇头说:“不好。”
他“哦”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叶卿问:“陛下要去山上看看吗?”
萧珏背在身后的手倏的捏紧,语气也瞬间冷硬了下来:“不去。”
他心中这个坎儿,终是过不去的。
叶卿道:“臣妾待您去多看几眼。”
言罢她屈膝行了个礼,带上墨竹她们上山去。
叶卿到小院的时候,那颗曼罗果已经摘下来了,看样子方神医跟云妃已经说了一会儿话,两人眼眶都有些发红。
见她过去了,方神医借口炼药离开了。
这段时间相处,叶卿知晓老头儿是个别扭性子,昨夜大哭一场他觉得已经丢尽了面子,更不愿在云妃面前泪眼婆娑。
真像个别扭的老父亲。
叶卿在心底轻叹,不知怎的想起叶尚书,又有些自嘲。
云妃跟往日一样,拉着她说许多话,叶卿想起云妃之前说的赎完罪就想寻解脱,心中有些担忧,她私心里是希望云妃能一直活着的。
或许萧珏永远都放不下,但是知晓亲娘还在这世间,心中或多或少都能有几分慰藉。
“马上就要到中秋了,届时我和陛下还来看您。”叶卿想给云妃一个念想,故意这般说。
那一刻云妃眼中似乎有几分期许的,她笑着应了声好。
叶卿瞧着小院落败得很,想让云妃换个地方住,云妃说什么都不肯,她说人习惯了一个地方,就不愿意挪窝的。
考虑到云妃一条腿不方便走路,她想给她找个伺候的人也被回绝。
“我知晓你是个好孩子,但我这一生,就是要在佛前赎罪的,这样我心里才能安稳。”云妃如是道。
叶卿离开的时候,云妃又叮嘱了一句:“孩子,你待我好生照顾他。”
叶卿郑重点头,这才继续往山下去。
转过一片菜畦时,却发现萧珏站在那里。
她回头望了望,发现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云妃院中。
不管如何,他终是来见了云妃一面。
萧珏神情依旧淡淡的,无论悲喜,都藏在那副冰冷的面具背后。
谁都没有说话,萧珏牵住了叶卿的手,带着她往山下走。
颇著足追出来送叶卿的云妃恰好看到这一幕,只一眼,她便认出了萧珏。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中泪落连珠。
*
万物都有个克星,服下解药后,萧珏体内的蛊毒已得到很好的控制。
他身上有了药性,狼荼蛊待在他身上就是寻死,都在疯狂的找突破口。萧珏手臂上当年被种下蛊虫的那条疤周围,蛊虫异动明显。
方神医瞅准时机,割开那层皮肉,用一碗生血引出了萧珏体内所有的蛊虫。
叶卿没瞧见,不过光是听人转述就头皮发麻。那碗蛊虫被方神医扔进火堆里烧死。
威胁了萧氏皇族十多年的蛊毒,就这么解了。
萧珏离朝已久,再不回去,朝中怕是得大乱。
离开大昭寺那天,叶卿去萧珏给自己立的长生牌位前看了看。
回宫的路上,她在马车里问萧珏:“为何要给我立这长生牌?”
萧珏手捧一卷书,眼都没抬的道:“我克妻克子,怕你不测,在佛前许愿立下的。”
马车空间格外小,只容得下两人,墨竹她们在后一辆马车上,叶卿胆子便大起来,她蹭过去,把下巴搁在萧珏膝上:“你那时候不是不喜欢我么?”
“不喜欢,但也不想你死。”他终于把目光从书卷上离开,落到了叶卿身上,目光沉沉,带着太多不可言说。
叶卿心中一触。
萧珏道:“我欠了你许多。”
她厚着脸皮道:“你知道就好。”
萧珏默了一秒,继续说:“我会慢慢补给你的。”
叶卿继续破坏气氛:“一次性全补给我也行啊。”
萧珏迟疑片刻后道:“怕你受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叶卿:???
这话题走向似乎不太对?
第84章
叶卿仰着脑袋跟他大眼瞪小眼互瞪了几秒,觉出他这话不太对味儿。
她讪讪挪回了原位。
萧珏似笑非笑望着她:“不要了?”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之意,叶卿涨红了脸,正想回话,马车外却突然异动起来。
王荆驾马前来扣窗:“陛下!大昭寺山上起了浓烟!”
萧珏面色一变,一把掀起车帘,山峦之巅果然浓烟滚滚,那个位置……正是云妃的小院!
叶卿瞳孔一颤。
萧珏面皮绷紧,他抓在车窗木板上的手因力道太大而骨节泛白。
“备马。”他咬字极重的道。
王荆很快就牵了一匹青骢马过来,萧珏拨开车帘便往车下走去。
叶卿眼见他跨上了战马,忙唤了一声:“陛下,臣妾跟您一道去。”
萧珏扭头看她一眼,他面上依旧全无悲喜,只是明显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那双锐利的凤眸永远也叫人看不透,黑漆漆的尽头,却透着一股怆然感。
他没有拒绝,只朝着叶卿伸出了一只手。
叶卿见此,忙跳下马车。
他俯身拦腰一勾,叶卿便落到了马背上,再狠狠一甩马鞭,青骢马撒开四蹄就沿原路跑了回去。
王荆不敢耽搁,点了一队骑兵跟上去。
墨竹和文竹会武功,也寻了两匹战马驾马跟上。紫竹和安福不会骑马,同车队跟在后边。
山路曲折环绕,明明能直接看到大昭寺所在的山峦,策马许久却依然没到山脚。
叶卿用力抱紧了萧珏的腰身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甩出去,她头贴在萧珏后背,还是能感觉到疾风划面,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踏踏的马蹄声,以及萧珏不断甩马鞭的声音。
到了大昭寺山门前,萧珏弃了马,一把把叶卿裹进怀里,运起轻功越过那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直往后山而去。
越往山上走,浓烟越浓。
待到了云妃所居的小院前,火舌已经卷落了屋上的横梁,整个小院轰然坍塌。
院外站了不少拎着水桶的僧人,个个灰头土脸,皆是一脸挫败。
住持一脸悲悯,捻动佛珠念着往生咒。
烈日灼人,山上的荒草枯叶几乎要被晒得燃起来。
萧珏瞳孔里倒映出那熊熊燃烧的屋舍,喉咙里发出一声怆吼,干涩,钝痛,最后都归于喑哑。
帝王带着他完美的冷漠面具,倔强的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唯有那殷红的眼角出卖了他的悲伤。
这场大火一直燃到了日落西山才算彻底熄灭。
房屋点燃前,应该是浇了松油,才烧得这般干净,除了灰烬,什么都不剩。
仿佛云笙这一生里的所有罪错和不幸也被这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一个矮胖的影子踏着残阳走来,手中捧着一个南疆特有的花鸟彩釉瓷瓮,是方神医。
他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南方:“闺女,师伯带你回家。”
方神医说,把骨灰带回南疆葬在她师父坟旁是云笙的遗愿,不用立碑,不用垒坟,在她埋骨灰的地方种一棵桑树就好。
她盼着回家盼了好多年,早些年,她因为爱,因为恨,被困在了这里。
幡然悔悟时,一切已经迟了,她已背了一身的罪孽,被愧疚和悔恨囚在了这方寸之地。再后来,她老了,回到千里之遥的南疆,更成了奢望。
桑梓之地,父母之邦。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她一身皮囊化作余烬,终于能回到生养她的那片土地。
大昭寺的僧人当夜为云笙做了法事。
两日后方神医收拾行囊,带上云笙的骨灰踏上了回南疆的行程。
此去山远路遥,方神医跟着一个跑商的商队共行。
十里坡外,一辆马车停在高坡处,这里视角正好,坡下的官道能尽收眼底。
天阴阴的,坡上杂草丛生,萧珏一身素净白衣站坡前,呼啸而过的山风扬起他的衣角,在苍茫的天地间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却更显寂寥。
白色的冥币被风吹得四下飘零。
不远处立着一辆青蓬马车和几十名身着黑衣的亲卫,恍若一堵黑墙。
风声喑哑得有些压抑。
枯枝上传来几声鸦啼,阑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萧珏心头。
阴沉沉的天越压越低,淅沥小雨落在萧珏衣襟上,那些冷宫里的谩骂声和殴打似乎也渐渐远了,模糊不清起来。
当年那个满心恐惧泪流不止只为求一丝垂怜的少年,而今心已冷若硬铁,哪怕痛裂碎骨也不会掉一滴泪,冷厉的凤眸下似乎已忘掉所有过往。
叶卿坐在青蓬马车内,听见细雨敲打车顶的声音。
她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雨势渐大,天地苍茫,枯草被雨水打得伏地不起。萧瑟寒风里,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渺茫起来。
“拿伞来。”叶卿吩咐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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