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道:“我只愿如愿哥哥此去,万事如愿。”
独孤如愿郑重向她长揖,然后转身去了。
嘉语叫姜娘撤了屏风,一个人独坐。她不知道从前独孤如愿是不是也遭遇了这些。她不清楚他的命运,只大概记得他后来是安北将军,三品上。官位固然不算太高,也不低了。他不是周乐的嫡系,能到这个位置,可见能耐。
她揉了揉眉心,姜娘惊慌失措地奔进来:“姑娘,王爷和世子来了!”
父亲和哥哥都是常来的,有什么稀奇?嘉语没见过她这般惊惶,一时诧异,正要开口详询,元景昊已经进门,进门就喝道:“三儿,跪下!”
嘉语有些懵:这是个三堂会审的架势啊。
她没有这样的经历。
她记忆里,父亲打仗的时候最多。大约因为相处日少,所以父女之间,总生疏得像隔了一层——虽然隔着的那一层并不妨碍她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疼爱——又因为是女孩儿,就算闯祸,做爹的也不好操起棍棒来打上一顿,连多骂几句,都还怕女孩儿面薄受不起。
嘉语喊道:“阿爷——”
“跪下!”元景昊重申,怒气在眉宇间。
嘉语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细说起,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到底是谁,让父亲这样大动肝火……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屈膝跪倒,犹疑惑地看着父亲。
元景昊哪里不知道她委屈,心里未尝不难过,面上威色不减,只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如实答我。”
“……是,父亲。”
元景昊略过她的语气,径直只问:“你是和宋王一起出的洛阳城?”
“……是,”嘉语道,“但那是——”
“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是。”嘉语咬住下唇,心有不甘。
“自出宫之后,一路出同车,坐同席?”
嘉语:……
“是,可那是——”“事急从权”四个字没来得及出口,又被打断:“是,还是不是?”
“……是。”
元景昊点点头,昭熙早搬来坐具,扶父亲坐下。元景昊道:“你母亲过世早,你生性顽劣,为父又戎马倥偬,疏于管教,方才铸此大错,如今事已至此……”元景昊喝道,“宋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嘉语猛地听父亲提到萧阮,不敢置信转头去,就看见萧阮被周乐押送进来。她在崔家一住半个月,养病又半个月,月余未见。萧阮气色倒比上次要好些,只手臂上夹板还没有去掉。
周乐脸色也不好看。
萧阮瞧了一眼嘉语,求情道:“王爷要怪罪,怪我就是,天凉,地上也凉,三娘子连日受惊……先让她起来罢。”
元景昊心下稍宽,才要开口,嘉语气急道:“阿爷你这是做什么!”
元景昊木着脸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嘉语觉得自己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当时驳道:“圣人还说,嫂溺,叔援之以手!”
元景昊何尝不知道荒唐,只是他这个傻女儿,和人耳鬓厮磨这一路,就算如他们自己所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但是三人成虎,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日后她出阁,难道能不因此被诟病、被为难?
不不不,不说那么远,出了这样的事,如今还有哪个洛阳高门,瞧得上她?是是是,他的女儿,无须世人瞧得上,可是他的女儿,也须得在这红尘俗世里过活,谁欺侮她,谁对不住她,他可以去和人拼命,可是嘴长在人身上,心在人的腔子里,眼珠子在人的眼眶里,他怎么去堵住人怎么说、怎么想、怎么看?
人言可畏,那是把他的心他的肝剖开了来作践!
退一步想,萧阮无论人才、品貌、家世,都很过得去。如今看来……也很知道心疼三娘。
元景昊硬下心肠,盯住萧阮道:“宋王你说!”
萧阮转头再看了看嘉语,房间里凝滞的空气,沉沉压下来,压在每个人心上。姜娘早就退了出去,门紧闭着,周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识趣。
萧阮说:“王爷与世子大约不知道,之前在宫里,我曾与太后说过会请母亲上门提亲。”
一句话,轻松卸掉始平王父子迫娶的罪名,展现求娶的诚意。
如果说元景昊之前还有顾虑,怕萧阮或者宋王府上因此看轻嘉语,待听到这个回答,几乎已经可以放心——他会待她好的,他想。
嘉语脸上,却浮起一丝奇异的表情——萧阮上次求娶,那还是凌波宴前,那一晚,小玉儿死了。
那之前,清河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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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恩将仇报
再之前……萧阮在皇帝面前提起, 清河王入宫。
一环扣一环, 一步接一步,没一步闲子, 嘉语仿佛到这时候,才猛地又想起, 宋王萧阮生平,未尝落过一子闲棋,每一步, 都有无数后招。她是一早就知道,却像是每次,都需要再三提醒, 才能够确认和牢记。
“……陛下也有赐婚之意,”萧阮又补充说, “只是当时王爷世子征战在外, 才不得已推延。”这是进一步做实他与嘉语的关系——是皇帝许过的, 金口玉言, 虽未有定, 也算过了明路。
都在算计之中,嘉语冷冷地想,也许父兄还以为是自己逼迫,感激他为了救她,为了她的名声, 赔上自己的婚约。又或者相信他早对她有意。但是她知道不是。
她被于璎雪劫持, 是个意外, 他挺身而出,也许不是意外。
以萧阮的城府心机,难道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即便没有遇上于瑾,走完这一遭转回洛阳,她也别无选择?
他想娶她,这个事实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从前她为嫁他费尽心思,如今是他想娶她——他想南归,他想取得朝廷的信任,他想在军中有一席之地。他从前忍气吞声认命与她成亲,无非为此,如今也还是。
否则,他日何以面对苏卿染?他会因为她放弃苏卿染?不,不会的。便她有西子之貌,谢女之才,也不敢有这个信心——苏卿染是他的底线,就如同娄氏是周乐的底线,退一步,禽兽不如。
她的父兄……更准确地说,她是他最好的跳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嘉语心里猛地一抽,在忽然之间,她清楚了之前吐血的缘由。
她是挟怨重生。
她从前对他情结未解。
这世间或确有人心如铁石,矢志不移,然而这样的人,她生平并未见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平常人,哪怕君临天下,哪怕才高八斗,那也不能保证一生一世,不动心,不迷惑,不懊悔,不回头。
偶尔会想,他救她那么多次,很多次,他都大可以掉头走开,不管不顾,但是他没有;偶尔会想,他们毕竟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她最狼狈最难看的时候,都落在他眼里,许多次,他大可以皱眉,别过脸去回避,但是他没有……说到底,这一世,他没有伤害过她。
也许只是还没来得及。这个声音总会响起,在每一次,在她心思转柔的时候。
姚佳怡对皇帝痴心错付,她已经看到结局,到独孤如愿惨淡收场,积郁多年的恐惧,方才一次爆发。
人对自己狠不下心来,就自有人会对她狠心。
嘉语惨笑一声,就和这冬日下午的阳光一样惨薄:“我不嫁。”
“什么?”元景昊和昭熙几乎是齐齐出声。
“我不嫁。”嘉语用一种平平常常的语气说,“宋王救我是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她前方并没有人,没有父亲,也没有兄长,也没有萧阮。
听到这句话能松一口气的也就周乐了。
连萧阮都怔了一怔。
他其实是给足了始平王父子面子。没有错,他是借助形势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知道嘉语心许他。不然,无以解释之前种种。之后拒绝,凌波宴一次,凌云台一次……那也许是小娘子的别扭。
而且那时候,她大约也没有想到之后会有这段逃亡,没想到与他生死与共。但是她仍然说“我不嫁”,三个字落音,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根弦,响了一下——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声响叫哀鸣。
多少年后,有人感慨失偶之雁,写诗说,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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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平王是见识过女儿任性的。
他对女儿的要求很低,他从来没想过女儿驰骋疆场,或洞察时局,女儿养在深闺里,闲了绣花,不闲花都不必绣,识文断字也不过消遣,至于任性,那更无伤大雅——他元景昊的女儿,任性得起。
——如果王妃听说了,定然不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宫氏知道,也许会勃然大怒,埋怨丈夫把女儿当宠物养。但是始平王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他尽自己所能,不过是让女儿遂心如愿,如果女儿要天上的月亮,没准他也会踮起脚来,试上一试。
他知道怎样教儿子,但是对于亡妻留下的这个女儿,始终心怀愧疚。
所以听到嘉语说“我不嫁”,脑袋里就只嗡然一声:三儿不肯嫁,怎么办?
之前他没想过这个可能——昭熙说,三儿对宋王喜欢得紧,所以他的担忧更多落在了萧阮身上,却没有料到,三儿才是终极问题。他也没有见过别家怎么处理,儿子可能不听话,女儿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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