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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纪事 完结+番外 (绿梅枇杷)


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面。
“不哭。”那像是风过去,像是风在呢喃。嘉语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萧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他像是努力想要给她一个笑容,但是疲乏到了极处,虚弱到了极处,都变成叹息:“别哭。”
“帮……帮我解开绳索。”
嘉语又愣了一刻,方才触电似的跳了起来,捡起脚边匕首,去割他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忽听得一声惊叫:“嘉语!”
下意识人往右闪,肩上还是重重挨了一下,她此处原就有伤,这一下,痛得跌倒在地,匕首脱手。
自然是于璎雪——她搬起嘉语方才丢下的巨石,依样砸过来。
这一下花掉了她全部的力气,到石头落下,于璎雪踉跄几步,也摔坐在地。待看到嘉语匕首脱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又和身扑上,就要捡起,忽然手背一痛,却是嘉语踩住了她。
两人都是闺阁女子,虽然都出自将门,却也都不曾习武,嘉语是受伤不轻,于璎雪是筋疲力尽,都知道是生死关头,谁松手就是个死。一时都喘着粗气角力,瞪着血红的眼睛,面目扭曲。
嘉语一脚将于璎雪踹倒在地,就此扭打起来。这时候哪里还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就和市井妇人没有差别。于璎雪从昨儿晚上开始片刻不曾合眼,勉强撑过三五个回合,到底力不能支,昏死过去。
嘉语以手撑地,重重喘着气,几次几番要爬起来,也是不能。她盯住于璎雪看了半晌,也判断不出是死是活。终于有了决断,挣扎着捡起匕首,思量着要补上一刀,到抬手,忽又犹豫起来。
却听得身后人道:“……我来罢。”
是萧阮。
嘉语迷惑地看着他。
“解开我的绳索……让我来罢,”萧阮低低地说,“别、别脏了手。”
嘉语再怔了一下。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犹豫——她没杀过人。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她被杀过,她没杀过人。
这样微妙的心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却能体贴入微。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她从前的不可自拔么?如果他从前肯这样对她,她还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吗?嘉语紧紧抓着匕首,只觉得无限悲苦,忽地呜咽一声,抬起手,狠狠扎下去。
血光从于璎雪的心口迸发出来。
萧阮闭上眼睛。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嘉语,相信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第二次机会目睹她这样伤心,这样疯狂,他默默地想,她拒他婚姻,拒绝他的好意,拒绝他靠近,但是……她还是爱着他的吧。
不然,如何解释她此刻的勇气与戾气?
这个念头就仿佛极酸极涩的一只李子,在口腔里,在舌尖上,酸得近乎甜,涩得近乎苦,苦得能拧出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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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素手染丹
到嘉语清醒过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天还没有全黑,风从指间过去,微凉, 草木低伏。
于璎雪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嘉语还紧紧攥着匕首,就像攥紧最后一根稻草,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口鼻之间, 她恨不能痛哭一场,但是所有声音都噎在喉间,咽不下也吐不出来。她已经不记得于璎雪的模样了。
“我第一次杀人,是我十岁的时候。”萧阮低低地说, 暮色逐着残云, 一丝一丝抽走光华。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不讨喜的记忆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 都像隔了太久远的时光, “我奶兄。和我一起长大,我溜出去看渡口,他陪我。皇叔把他丢到我的面前, 他说,我是王府的主人, 该由我来行家法。”
“……他把刀递给我, 说儿郎长大了, 该见血了。”暮色和着风, 吹进眸光里。
嘉语呆呆地听着。他在金陵的事,其实她知道得很少,极少,他从前并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什么,侧面得来的消息总是零碎,而不尽不实。也许她是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就如同他从前不屑知道她。
如今他遍身是血,遍身是伤,遍身风尘,他看住她笑,周身的血就咕噜咕噜往外冒。
“我来……帮你包扎吧。”嘉语摇摇晃晃站起来。
人生真是奇妙,有这样一刻,无论是死而复生的嘉语,还是机关算尽的萧阮,都始料未及。他们,竟然同了一回生死。能够同生共死的人,她没想过是他,他也没想过是她——至少要有苏卿染那个武力值,才好意思与他同生共死吧。
嘉语用匕首割断萧阮身上的牛筋索,又摇摇晃晃起身,让萧阮靠在巨石上。然后蹒跚走回马车,取来干净衣物、干粮和水。萧阮整日没有进食,到这时候方才惊觉腹中空空。咬一口干粮,和着水,慢慢往下咽。
嘉语又去脱车夫的鞋,那车夫不过是个小童,鞋亦短小不合用;又脱了于璎雪的,两下里拼凑,勉强穿了洞,用布条连缀了给萧阮试穿。
再把衣物割成一条一条。
夕阳挣扎在地平线上,定格的时光,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热量。
萧阮就着夕阳的余晖看她,心里多少有些恍惚,这一幕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也许是北来的路上,他受伤,苏卿染也是这样。嘉语容色不及她,神态手法,却一般无二——阿染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该是在王府里,已经用过晚饭了吧。
他从前不觉得她们像,大约以后也不会这么觉得。
阿染何其坚忍和刚烈,元三娘却是个软糯的性子。虽然萧阮也觉得她前后变化很大,换做是从前的她,这会儿恐怕已经死得很彻底了。即便如此,也还是软的,那就像是藏在棉花里的针,刺人的时候,总隔着一层。
有这样一层娇憨的软,就算是刺到人,也不会太痛。
她总像是不很愿意伤人,被逼到忍无可忍才会还击。而阿染……阿染凛冽如干将莫邪。
嘉语一气儿撕了十七八条布条备用,待要给萧阮包扎,又为难起来:萧阮原本就只穿了中衣,这会儿被血浸透,又黏上一地尘土,不撕开衣裳,无法清理。她从前是他的妻子,他的身体,自然是见过的,所以脱口说“我帮你包扎”,也是真心没想那么多,可是终究……还是隔了世啊。
如今,她与他尚无瓜葛。
萧阮何等灵醒之人,嘉语这一踌躇,哪里能不知道原因,一时促狭心起,也不开口,只斜靠在石上,看住她笑。
嘉语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
可是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时已入秋,太阳在时还好,一旦落山,风就会越来越冷,受伤之人,哪里经得起这风。嘉语犹豫再三,终是咬了牙,硬着头皮去拉萧阮的衣带。周遭都是凉的,唯有身体的温热从单薄的中衣里透出来,传到指尖。嘉语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次几番,都没能解开。
萧阮终于没忍住,“哈”的一下笑出声来:“还是我自己来罢,三娘子且回车上去。”
嘉语如释重负,长出了口气,又担心:“你自己成么?”
“要不……你来?”萧阮并不动手,只笑吟吟瞟了一眼嘉语手中的匕首。
嘉语又犹豫了一刻钟,方才跺脚道:“……还是我来吧。”——她也看出来,他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说这个话,不过是免她为难。
她有这样的胆气,在萧阮,是三分诧异,三分欣喜,更多……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样不明不白,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就算没有肌肤之亲,也说不清了,她大约是还没想到,如她想到了,会不会怨恨?
也许不会罢,她终究……终究还是心仪于他,就算一时恼怒,时长日久,只要他待她好,总能得到原谅。
嘉语割断萧阮的衣带,少年劲瘦的身体裸露在暮色里。纵然她早有准备,这时候也免不了双颊滚烫。到底惦念萧阮的伤势,方才勉强没有扭过头去,待看清楚,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大大小小的伤口,足足有十余处,也亏得他能忍那么久,到如今,伤处混着血,和着泥,根本无从下手。
嘉语踌躇片刻,站起身来,四下里一看,这地方荒凉,四面环山,就只有一条道,哪里看得到半点水的影子。
一时皱了眉头,视线犹犹豫豫,落在水囊上。
萧阮知意,摇头道:“没了水,咱们可撑不到回去——我这些皮肉伤,没什么要紧。”
嘉语不与他争,横竖眼下他也没有力气阻止。当然嘉语承认他的顾虑有道理,多少总要留一点,虽然一天一夜不可能从洛阳走到沙漠里去,但也须得以防万一——天知道他们如今所在是个什么鬼地方。
嘉语从水囊里倒出水,润湿布条,上下比划了好一会儿才能够决定从哪里开始。
有伤口极深,深到几乎见骨。嘉语极力放轻手脚,也还是觉得疼。萧阮却只微微皱眉,一声不吭。嘉语从前帮周乐处理过伤口,他可没这么好性子,痛起来满嘴胡话,让人好笑又好气。
嘉语道:“你要是疼,就喊出来罢,我不会笑话你。”
萧阮冲她笑一笑,眉目扭曲,还是不难看。一滴汗,从鼻尖滚下来,砸在嘉语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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