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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纪事 完结+番外 (绿梅枇杷)


但是偏偏就来了。她说:“我想你了,就过来看你。”他心里未免百感交集。如果不是染了瘟疫,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会儿该有多欢喜。他打了胜仗,挽狂澜于既倒,又娇妻来探。
然而——
“我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回京,请许氏祖孙过来。”她说。
他微叹了口气,他这时候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三娘……没用的。”他亲眼见到那些人死去,一个接一个,将士,将官,他的亲兵。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后来军医目光闪烁。他知道是大限已至。
“你……出去。”他原本想要喝出来,他的目光出卖了他。
她只是摇头。她心平气和地抱住他,她说:“我不走。”他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那真是太讽刺了,竟然会有一日,他虚弱到连她的手都挣不脱。也许是她抱得太紧。
“会死的。”他颤声道。
“我不知道会不会。”她说,“我顾不得了。”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不肯走。她是来陪他,最后的日子。这毫无意义,他冷酷地想。他知道她来了,他还能见到她,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他不想她陪他死。
“你还年轻……”他低声说。
不止是年轻,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美貌,权势,健康。她还能活很久,就算没有他,她也应该还能活很久,品尝美味的食物,穿好看的衣裳,享受人所能享受的一切。
就算他得不到,他也不想她放弃。
“我不是想要放弃,我只是不想你放弃。”她抚摸他的面容,他耗了太多时间在追赶她的进程上,总没有多少时候坐下来听一场春雨,等一夜初雪,“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很好的日子,饮酒,作乐,生很多孩儿,你操心给他们取什么名字,操心他们淘气不听话……”
她从前是没有想过;从前要了孩儿她也养不住,她没那个心思;之后重来,他们成亲时日尚短,太短了。她听说如果人有念想,或者就能活下去。虽然听起来这样渺茫,但是渺茫也是个指望。
周乐眼睁睁看着她眼圈又红了。
她还指着人能胜天,他心酸地想,他能有今日,他能娶到她,就已经是逆天。也许天和龙一样,都有逆鳞,他逆了一次,不能再逆第二次。
待周乐昏睡过去,嘉语才出帐来见谢冉。谢冉先头听彭飞说华阳公主来了,他还不信,待真见了人,方才不得不信了。他给她行礼,而后请罪,嘉语摆手道:“治罪是皇兄的事,此间事了,你回京吧。”
谢冉道:“我听说大将军——”
“我和大将军的事,就不必你们多话了。”嘉语打断他。她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天底下能管到她的人都在洛阳,眼前这些人,也就能与她啰嗦几句罢了。
“可是——”
“我给皇兄写了信,要有个万一,皇兄会知道是我的意思,不会降罪于你们。”
“公主!”帐中人一时都惊而失色:这位分明是打算好了不活了!
“公主答应过我不寻死!”周琛叫道。
“我没有寻死,我也不想死。”嘉语看了他一眼,“谢将军领军回京,连二郎一起带回去吧,还有彭将军。长安新败,暂时无力再来,留了大将军与段将军在此守城便可。”
如今这里以她位份最尊,她发话,这几人不敢不应。
须臾,都退了出去。
段韶落在后头,待他们几人都走了,又折回来。嘉语看住他,他垂手道:“军中大夫说——”
“还有多久?”她能问得这样镇定,段韶心里一酸:“就这两天了。”军中已经在备后事,寿衣,遗像,棺椁。全军的孝衣。之先被周昂发现,还与他吵了一架,直接拔了刀。他于是知道,这个怎么都不信周乐染了瘟疫的“五舅公”其实是不能够接受这个现实。
嘉语沉默了片刻:“他卧床……有多久了?”
“三十七天。”
“我想……带他出去走走。”
段韶想了想,说:“我去安排。”周乐如今莫说是走,就是坐起来都费劲。需要专门的工具。
嘉语点了点头:“去吧。”
段韶走开几步,又停下来,说道:“公主……自己多保重。”
这回嘉语没有应声。
段韶站了一会儿,只得去了。
嘉语坐在那里,心里空空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还应该与周琛见上一面,他该是有话要吩咐他的;她该带他去哪里走走;她想起她从前的那个梦,从前他死的时候,日为之蚀。
.............
周琛与彭飞先后进来见过周乐,隔了帘幕,大多数时候都是嘉语替他发声。末了段韶推周昂进去,周昂不肯,两人在帐外扭打起来。最后嘉语不得不出面相召,周乐道:“我不在了,五叔凡事多问二叔。”
周昂瓮声瓮气地道:“要你管!”
周乐但笑:“日后我便是想管,也管不到了。”
周昂摔门出去了。
周乐乏力,略歇了片刻,又传唤段韶,因说道:“阿韶沉稳,我一向放心。我见不到阿昭了,二娘的事,你替我和他赔罪。”
段韶出不了声,只默默流泪。他们从相遇到如今,也有五个年头了。他一个黄口稚儿,得他看重,方有今日,虽托名干亲,实情逾骨肉。又怕被他看出来,便只垂着头,低低应了声。
周乐交代完,又昏睡过去。
他再醒来的时候,觉得天光亮得刺眼。他许久没有见过这么亮的光了。不由自主闭了闭眼睛,呢喃道:“三娘?”
有人抓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有风。”他说。风从他面上拂过去,清新。他很久没有出过帐了,便是行军,也被帐幕裹得严严实实。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看见高大的树枝直冲苍穹,像剑。天蓝得叫人眼盲。
“这是哪里?”
“凤凰山。”嘉语扶他靠树干坐着。他如今身体轻得很,她虽然搬他不动,扶起来却不费什么力气。
周乐举目四望,是,是在山上。泥土的芬芳,身畔开了小朵的雏菊,黄的紫的。金色的落叶铺了一地。如果踩上去,想必会发出“沙沙”的声音。雄健的鹰无声无息,从头顶飞过去。
他怀念那些纵马奔跑,箭羽划破长空的时光。
他也知道那些时光不会再来。从二郎到阿韶,一个一个进来看他的时候,便知道是来问他后事。他有这个准备。他侧目看了看嘉语,她让他把头搁在她肩上。她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他动了动鼻子:“酒?”
嘉语倒了一杯,送到他唇边。周乐笑了。他从前是好酒,亦借酒轻薄过她。后来遭了变故,方才给自己订下规矩,酒不过三杯。后来……酒是发物,自然更不能饮。然而到这时候——再守这些规矩有什么用。
他略略动唇,饮了酒。酒蹿进喉中,热辣辣的。一时笑道:“这酒够劲。”
嘉语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陪饮:“是新酒。”仓促找不到更好的了。
“难为娘子了。”他说。
嘉语不吱声,停了片刻方才说道:“从前周郎活了很久。”
“有多久?”周乐不在意地问。
“至少是还有十年。”不、不止,是二十年。周乐心里想。贺兰袖没有与她说实话。
却听她问:“周郎……会不会恨我?”
“恨你?”周乐诧异道,“恨你什么?”
“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遇见我,兴许这时候,周郎还好好的,秋天里风高气爽,正好游猎。”她不清楚他怎么死的,梦里瞧见的时候他是很苍老很憔悴,大约是得了病,她猜。
“傻子。”周乐没有力气,也懒得回她这等傻话。这么明白一个人,这会儿又想不明白了。当初她自己也说过,没有她,他一样会离开边镇,投身军旅;没有她,他一样想着澄清天下。
嘉语:……
他回得干脆利落,她只得讪讪,又倒一杯酒,周乐照例饮了。嘉语再陪饮一杯。
“萧阮从前……”周乐犹豫了一下,“除了把你丢在洛阳,还有没有别的……不好?”话音落,被嘉语强灌了一杯:“我不会去金陵。”
周乐咽了酒:“除了他,我也再想不到哪个能……能让你忘了我了。”
“没有人。他也不能。”嘉语的眼泪掉进酒里,一并全饮尽了,重申,“我不会去金陵。”
“傻子。”
各自又饮几杯,天色青得像水。
“我从前带三娘打过猎吗?”
“打过。”嘉语道,“你打了件狐狸皮给我做裘衣。”
“带你去看过花吗?”
“你造了一座极大极豪奢的府邸给我住,府中四季都有花。”
“比你如今的长公主府还大?”
“比长公主府还大。”
周乐不由“啧啧”道:“我那会儿定然很有钱。”
嘉语失笑:“哪里,你打仗,一向手头紧,还不如你家大公子能敛财……”
周乐:……
绝不能让这种老子不如儿子的事再发生!
“那我们……也这样喝过酒吗?”周乐又饮下一杯,腹中火热,像是有什么在燃烧。他这些日子不断地寒战和高热,几乎习以为常,便想是酒引发了症状。然而到了这时候,是他与她最后的时光。他是万万不肯扫这个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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