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不大,横竖至多不超过十尺,几步就能走完。佛堂里供着白衣佛像,也没有贴金,高约两尺,圆肩,细腰,形容俊美。
嘉语拉着嘉言拜过佛像,方才转过身,对蒲团上打坐的妇人行礼:“夫人。”
那妇人回了一礼,嘉言看清楚她的相貌,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妇人转眸看住她,嘉言面上发热,忙道:“我……失礼了。”
妇人道:“无妨——方才诵《大悲咒》的,就是你吧。”
“是。”嘉言应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夫人你真好看。”
这洛阳城里的高门,多少美貌出众的女子,可是看到这个妇人的第一眼,嘉言还是忍不住想,世间竟然有这样好看的人,难怪……宋王能生得这样出众的相貌——只是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偏生了这样难听的声音?
那妇人自小习惯了周围的顶礼膜拜,对嘉言的赞叹,没有任何反应,连微笑都欠奉——太久没有表情,她已经不习惯笑了。视线转向嘉语,嘉语略垂头,目光不与她交汇。
两个都不好,妇人心里作出判断:姐姐怯弱,妹妹天真。她敲了一下木鱼,问:“两位是谁家姑娘?”
嘉语道:“家父始平王,我行三,家妹行六。”
“原来是元家姑娘,”妇人淡淡地说,停了一停,接着道,“阿圆,送她们出去。”
嘉言:……
嘉语又拉了她一把:“走!”
“可是门——”嘉言刚要说门被锁了,话没完就发现阿圆带她们走的并不是进来的路,踉跄才跟了两步,外头就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母亲可看见三娘子和六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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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快雪亭中
是萧阮。
早知道萧阮会赶来救命, 就不必哄嘉言念半天《大悲咒》了,嘉语懊恼,嘉言却满满都是兴奋:果然!果然是她!
佛堂里的妇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来了也好。”
萧阮像是在迟疑:“儿……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妇人声音里仍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仿佛如今站在门外请求的,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
这样生疏和冷淡,嘉语也就罢了,嘉言心里诧异, 又更添了十分——她可是从来都直闯畅和堂,几时问过母亲能不能进,就算母亲不许,难道王府上下, 还有谁能拦她?
萧阮进来, 看见嘉语姐妹都好端端的, 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母亲冷笑:“怎么, 怕我吃了她们?”
萧阮面不改色:“元家两位娘子昨晚遭了变故, 是儿子请她们来家中, 不知怎的走丢了,还怕她们惊扰到——”
妇人打断他:“既然你来了, 就赶紧带上她们走。”
她干脆,萧阮也应得利落:“是。”
出了佛堂, 穿过月洞门, 嘉语姐妹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萧阮歉意地说:“两位受惊了。”嘉言同情地看着他, 彭城长公主凶巴巴的也就算了,连亲娘也这么冷冰冰的。
嘉语却道:“宋王殿下还是管束好下人比较好。”
话这样说,余光瞥见他额角微汗,还是怔了一怔。她们在佛堂,并没有逗留太久,他来得很快。如果从前他能来这么快……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酸。
然后迅速被抹去。
那时候王夫人教导她名正言顺,如今——她能以什么名义为难她?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是始平王的女儿,不是宋王妃。人只能欺侮愿意被欺侮的人——你不自己躺平,谁能踩到你的脸?
这样的责问,萧阮还是头一回自她口中听到,脚底下虚虚的影子,太阳太亮,照得人眼花。其实他也知道不用着急。母亲脾气乖戾,并不是不知道轻重。苏卿染引她们来,不过是想要吓唬她们罢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么,到底为什么这样着急呢?
也许是因为,苏卿染昨晚阴恻恻地问:“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她?”
——苏卿染认为三娘子可能猜出了之前种种,清河王的死,太后母子的决裂,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杀了她,能永绝后患。
这显然不是一个杀人的理由。杀人是一件风险甚大,而收益甚微的事。如果一定要杀人,那最好是借刀。而对付元三娘这样的闺阁女子,实在连借刀都不必。阿染想太多了。萧阮这样和自己说。
他对嘉语说:“……我会的,三娘子。”停一停,又道:“你们的……车夫,说要见你。”那个听从元家姐妹差遣的少年,虽然举止上没有太大的破绽,但是萧阮总觉得古怪,说不出的古怪。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看他的时候,眼珠子转得过于勤快了?
嘉语顺着萧阮的目光过去,周乐就在前面快雪亭中。这个人,即便是在等候的时候,也安静不下来,嘉语快步走过去:“周乐!”
嘉言要跟上,萧阮拦下她:“他像是有话要和三娘子说。”
嘉言“啊 ”了一声,不服气地道:“难不成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背着我?”
话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虚。阿姐说这人是故交,但是她不傻,什么样的故交,会冒着性命危险,从羽林郎的眼皮子底下劫走她们姐妹?在那样的情形下,阿姐又凭什么信任他?那须得是生死之交吧。如果是生死之交,之前,又为什么会参与宝光寺的绑架?难道他不知道阿姐是谁家的姑娘?还是说,从根本上,宝光寺事件的背后,就有阿姐参与?
这个念头一起,立时就被否决:就算她阿姐能算无遗策,她身边也没有能成事的人,就那个踹一脚都懒得喊痛的丫头薄荷?还是凡事乖觉的贺兰袖?又或者只知道抱怨,在母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宫姨娘?连个像样的心腹都没有,怎么和外头传递消息,怎么支使得动那么多人?
嘉言迷惑于周乐的来历,萧阮也有同样的疑问:“这个阿乐,不是贵府中人吧?”
嘉言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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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语走进快雪亭。周乐也停止了对亭柱的摧残,规规矩矩坐好,才一小会儿,又跳起来:“这个宋王府可太讨厌了。”
嘉语:……
嘉语问:“谁惹你了?”
周乐只“哎”了一声,没有细说。他不说嘉语心里也有数。当初晋室南移,南边以衣冠正溯自居,繁文缛节,自然比洛阳严重,就更别提怀朔这等边镇了。周乐能习惯才奇怪了。就听那人问:“这次,三娘子要怎么酬谢我?”
嘉语抚额:“你要去哪里?”
“……回家吧。”周乐的眼珠子又骨碌碌乱转起来。
嘉语简直受不了他这副摆明了“我在说谎”的形容,脱口道:“得了吧,回家?上次怎么没回去,我还没问你怎么混进的羽林卫呢。”
“谁说我没回去!”周乐喊起冤来,“我当然回去了,不然难道我放心让猴子把钱带回去!”
嘉语认真想了一会儿他口中那个“猴子”的为人。那是个非常凶残和狡诈的人物——周乐身边像是有很多这样的人。他后来也曾在她父亲帐下效力,甚至比周乐还早一步发达。因为长相丑陋,又身负残疾,让大多数人敬而远之。他曾上宋王府拜访,萧阮用很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他,隆重到让当时的她迷惑不解,萧阮难得地同她解释:“没必要得罪睚眦必报的小人。”
特别是,有本事没底线的小人。嘉语默默在心里添上注解。要光说小人,于瑾何尝不是,但是萧阮并不怕得罪他。而猴子——后来周乐将整个河南道都交到他手上,能耐可见一斑。周乐说,他在生一日,猴子就闹不出什么乱子。
“如果你死了呢。”嘉语想问这句话,但是最终没有出口。大多数人,在踌躇满志的时候,不会去想身后。就如同她的父兄。
嘉语微叹了口气,却道:“既然已经回去了,为什么又回来?”
“混饭吃啊!”周乐理直气壮,“钱呢,我是和猴子分了,给阿姐治完病还有余,就买了匹马——”
“等等!”嘉语叫停,“你说……你买了匹马?”
“可不!枣红马,精神着呢,才三岁口。”周乐心里得意,却见嘉语面上古怪之色愈浓,心想不会吧,三娘子这等金枝玉叶,还能知道马的市价?好吧他得承认那是他连哄带骗诓来的。但是三娘子,看起来也不像对坑蒙拐骗有多反感啊。
这忐忑中,却听她颤声问:“你、你成亲了?”
突如其来这样一问,周乐呆住,不知怎的,脸上就热了起来:说好的矜持呢?说好的高门贵女的矜持呢?
刚踏入快雪亭中的嘉言和萧阮也都被这句话惊住。嘉言又羞又气,脱口道:“阿姐胡说什么呢!”
萧阮不可思议地看了周乐一眼,又淡定地转回来。他承认这个少年有种奇怪的气质,但是元三娘——元三娘又在玩什么把戏?
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出格,忙补救道:“我是问……周郎君还记得娄娘子吗?”
“娄娘子?”周乐越发奇怪:“我不认识什么娄娘子,想是三娘子记错了。”
嘉语盯住他的眼睛——他没有说谎。娄这个姓氏,在如今,对他还全无意义。但是他已经买了马!
她记得很清楚,一贫如洗的生活,他过了很多年,后来靠着狐朋狗友,才七零八碎地得到一些机会,比如替看守城门的大兵站岗。他当时笑着和她说,替人值日,得一个钱,值夜,得三个钱,所以那时候,他常常是情愿值夜的。边镇的夜寒凉,月光照在枪上,闪着惨青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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