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那时候小,没想那么远。如何想得到那么远,那次不得不回家是因为阿姐病了,挨顿打换了半袋米,他在那年去了河北。
后来渐渐就长大了。
他觉得阿姐辛苦,他被丢给她的时候,她也不过十五六岁。人家改嫁的妇人带个拖油瓶且被人嫌,何况带个弟弟,要真父母双亡也就罢了,偏又不是。得亏姐夫憨厚。去年韩陵之战姐夫也有份参与,不过他这个姐夫不是个打仗的料。那仗打到最后,几乎人人都有斩获,姐夫却还折进去不少兵马。
后来他与三娘提及,三娘说:“待你姐夫进京,你让我阿兄封他个爵位,如果要官,便寻个闲职与他,千万莫与他亲民官。”
便知道从前他做官也是不成的。
豆奴也不机灵,总是他阿姐没有福气,他这样想着,斜眼一瞧,那父子俩正喝酒划拳,脸都涨得通红,像同只窑里烧出来的,尉景不知怎的抬头看见小舅子,走过来一把搂住他:“来,大郎,喝、喝——”
豆奴摇摇晃晃过来,却说道:“爹,阿舅不喝酒!”
“笨、笨!”尉景唾沫都快喷到尉灿脸上了,“别人的酒不喝,你爹、你爹我的酒也不喝?我就不、不信了——”
周乐:……
很显然,又一个喝醉的。人家醉猫,他是醉熊。
周琛不知道打哪里钻出来,却笑吟吟接了他手里的酒杯:“我陪姐夫喝一杯吧。”
周乐有点诧异。他这个弟弟虽然不与他作一处长大,却还有几分眼色。韩陵之战他是有意让他领军,他爹过来抽了一筒烟:“不成……”他说,“你让谁去都成,二郎不成,你得留着他给我养老。”
他猜是继母跟他哭诉了。
他心里想那一仗,娄昭上了,豆奴上了,段韶父子上了,李延祖孙上了,人嘉言一个女流之辈金枝玉叶的,也上了,就他儿子命贵!
他们是一家,他爹,继母,阿琛。
他们是一家,姐姐、姐夫、豆奴、娄氏,还有阿姐怀里那个大眼睛的小儿,自得了这小儿,阿姐都不管他了。这是他的家,家里满满当当都是人,都是他的亲人,不知怎的,他反而生出孤家寡人的失落感。
不知道三娘如今在做什么,他想。三娘有自己的公主府,不比他的将军府小,不过她一早就被接进宫里去了。他们兄妹感情好,也该是热热闹闹的。周乐想得发慌,索性起身,娄晚君问:“大将军上哪里去?”她不跟着豆奴喊他“阿舅”,也不合适像从前一般呼他“二哥”,就含混喊“大将军”。
“出去走走。”周乐道。
“这时辰——”娄晚君道,“大将军明儿还要进宫朝贺呢。”
“不碍事。”
有人替他打起帘栊,冷的风从外头灌进来。
“……将军是去看公主吗?”那人又问。
“公主进宫了。”他说。大步走了出去。
外头风紧,雪还没有停,纷纷扬扬的,他去马厩里牵了马,出了将军府,外头黑沉沉的,唯有地面雪白,长街无人。他其实没有想好往哪里去,他知道三娘不在府中,但是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昭熙给三娘挑的府邸,无论地段、规模都远远胜过他的大将军府。他陪嘉语过来看的时候,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你阿兄这心偏得可真明目张胆。”三娘大笑:“信不信我把这话学给阿兄听去?”
他才不信。
放了马上前叩门,那门子瞧见是他,大吃了一惊:“大将军怎么来了!”忙着侧身让他进去。
然后迎出来的是何佳人,她说:“将军少坐。”
他一时奇道:“不是说你家公主不在么?”
何佳人抿嘴一笑:“公主说如果大将军来了,她就回来。”
周乐:……
苁蓉给他取饮子和小食,这里冷清,冷清有冷清的好处,周乐慢慢剥栗子吃。苁蓉看得可乐,噗嗤笑出声来。
周乐问她:“笑什么?”
苁蓉道:“哪有贵人自个儿动手的。”
他多看了那丫头几眼,小姑娘生得白净,圆脸圆眼睛,水汪汪的。
这时候走过来,抬手捡栗子,露出雪白一段手腕。极其灵巧,水葱似的指尖一划,双手再一掰,圆溜溜的栗子肉就跳了出来,她指尖涂了蔻丹,倒是好一抹艳色,拾起栗子肉往他嘴边送来。
周乐吃了一惊,头往后仰,就听得那婢子在耳边道:“……公主没这么快回来。”
周乐捉住她的手,触手柔腻,他迟疑了片刻,却说道:“你下去罢——这里不须你服侍。”
苁蓉眨了眨眼睛,眼珠子黑而亮,她像是料不到自己会被拒绝:“大将军,”她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我们公主守孝,还有两年呢。”一年零四个月,周乐闷闷地想:“下去!”声音不觉就厉了起来。
小丫头噘嘴:“那我叫辛夷过来。”她不太害怕这位大将军,虽然他们都说大将军杀人如麻,但是就她所见,就是个很英俊的青年,待公主不必说,对她们这些婢子,也一向和颜悦色。
“不必了。”周乐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苁蓉吃吃笑了,退了出去。
周乐有些狼狈,三娘屋里怎么收了这么些婢子——从前半夏却不是这样。再看一眼食盒,已经没了心情。
索性推开了,伏案小憩。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推他:“周、周郎醒醒!”、“……怎么在这里……”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三娘的脸近在咫尺,大约是才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脸上还白着,双颊却泛红,有酒气。
他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梦里,模模糊糊地问:“你喝了酒?”
“阿兄……叫我破例,说今儿、今儿阖家团聚。”其实王妃母子还在武川,并没有来得及赶过来。但是他们兄妹团聚也是团聚。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他伸手揽过她,她像是挣扎了一下,手脚都是软的。
“佳人说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就是知道。”他听声音不对劲,凑上去贴了贴她的脸,有些发烫,她也喝得多了,不然便是进来看他,身边也总带了婢子。醉成这样,不知道怎么骑的马。昭熙也是,醉成这样还放她出宫。
“三娘你醉了……”他听见自己声音有点哑。
然而醉酒的三娘并不似清醒时候安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绷得紧了,她还在他怀里,试着想找个舒适的位置。
周乐:……
这日子还能过吗?
“醒醒、醒醒——”忽耳边又响了,“怎么在这里睡了,也不怕着凉。”
有人在推他,周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三娘的脸近在咫尺,大约是才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脸上还白着,双颊却泛红,有酒气。
梦耶?非耶?
(第四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两章,第二章是嘉颖的前世回忆录。不爱看前世的麻烦跳过。
谢谢卡卡君和密林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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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亡国之君
兴和元年七月, 长安。
王政刚刚退出去,元祎修脸色铁青。他这时候想起半年前的那场兵变,深夜,德阳殿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 济阴王惊慌失措的脸:“陛下不好了……”偎红倚翠的洛阳,登时冰冻三尺。他仓皇从龙床上起来,余美人顾不得身上不着寸缕, 拉住他苦苦哀求:“陛下、陛下带上我——”
他没有理会, 逃命的当口, 怎么能带这等无用之人——譬如正始六年那次逃命中被他打劫的女人。如果不是她, 兴许他得不到马, 得不到马便逃不到金陵,也就没有今日——自古天子,可有仓皇如他?
当然有, 自古亡国之君,无不仓皇。
他心里迅速盘算,他疑心自己早就料到这一日, 这时候只需吩咐下去, 如行云流水:“通知王侍中,带上南阳王妃……”——兴许是因为王八郎反复与他说过,如果洛阳守不住,去长安也是好的。
汉时故都, 关中气象, 也撑得起天子门面。
快马加鞭, 辗转几个门。
快出皇城的时候听得背后马蹄声急如雨下,只有一骑,他心头怒起,周边亲卫搭弓要射,刚巧一阵风过去,头巾落下,一头长发都散了。是嘉颖。他不知道她怎么得的消息,又哪里来的能耐跟上来。
但是来都来了。
元家的女儿皆弓马娴熟,就是如嘉颖这等从前不熟的,这两年也熟了——他也知道,别的美人,最多不过被元昭熙收用,但是嘉颖留在宫里,就只有死路一条。当时带上可有可无,孰料一路竟还多得她照顾。
元祎修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头,一次是叛逃云朔战场,一次被周乐追杀。上次萧阮重心在战场上,没用全力,这次又碰上周乐激战整日,强弩之末。饶是如此,整日整夜的奔驰,仍逃得他三魂不见了六魄。当时周乐虽退,仍布有疑兵作佯追状,以至于元祎修一直逃到黄河方才松了口气。
时天色全黑,唯月光如雪,放眼望去,河面沉沉,一眼看不到头,亦看不到底,风阴惨惨地吹。
当时人皆回望,哭声震天,不知道多少人叛逃而去,暗夜里尽是鬼祟。
“八郎!”他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他,只要他没有背叛他——便天下人都背叛他,他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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