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然含笑道:“还没有恭贺陛下。”
昭熙点了点她的额:“你也来取笑我。”思索片刻,又奇道:“便是要拥立,也该拥立三郎才是。我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谢云然道:“多半是找了人做替身——不然汝阳县公有大义名分,三娘那里总是吃亏。”
昭熙沉默。
才醒来时候,他是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广阳王说的那些话里有哪些真,哪些假。但是谢云然并不敢与他实说,一味只是敷衍。去医馆请人,也不敢请许千秋,就请了他孙儿许之才过来长住。
到出了正月,他精神渐渐旺健,谢云然才瞅着时机一样一样与他说了。父亲没了,他有了孩儿,明明是个女孩儿,却取了乳名叫玉郎——谢云然没有带她来见他,“总会看到的”,她这样与他说,又忍不住夸耀玉郎乖巧。
再然后,才慢慢让他知道三娘与嘉言的下落。河北军中有个鬼面娘子姓严,军中都说是世子重伤未愈,遣了身边姬妾出来代为作战。谢云然猜是嘉言。三娘当初被宋王带走,不知怎的辗转去了河北,口口声声起兵报仇,后来又传闻她与周乐订了亲。
怎么会是那个小子,他想。
他不知道是不是周乐乘人之危,挟恩求报,便是,他也无能为力。这么些时日下来,他才能慢慢在院子里走几步,不能走太久就要歇下。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从前——光想想都觉得遥遥无期。
“人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云娘这样安慰他,“昭郎在这里受苦,我明明知道,却——”她从郑忱口中得知昭熙的下落,到她终于见到他,这几个月里,哪天不是心在油锅上煎着,也只能任它煎着。
“原本为父亲报仇,该是我的责任。”他低声道。
“王爷是昭郎的父亲,也是三娘、六娘的父亲,怎么就不是她们的责任了。”谢云然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周将军——”
昭熙道:“我见过他。从前便觉得古怪。”他当然不是三娘在平城的故人。他始终不知道他如何与三娘相遇,如何得到三娘另眼相待,他不愿意做他的亲兵,却给三娘训兵,难不成他那个时候就——
可是三娘后来还是与宋王成了亲。
“三娘和宋王……”他犹豫了一下,“是和离了吗?”
谢云然只能苦笑:“隔太远,说什么的都有。”
说得好听,是三娘为了复仇不肯过江,不好听的也有,他们困守洛阳,就只能听听消息。“对了,”谢云然忽地想起,“上月的消息,宋王已经进了金陵,这样算起来,宋王与昭郎,竟是前后脚登基称了帝。”
昭熙:……
这特么都什么事啊。
.....................
新年的喜气渐渐弥散,像清晨的雾气。贺兰袖看着窗外抽新芽的树,欣欣向荣的绿意,想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她知道昭熙不在军中,却没有想到嘉语索性就拥立了他为帝。自古以来,这么登上帝位的,恐怕还是头一位。这样荒唐的事,也只有她这个好妹子做得出来——就像当初非逼她殉葬不可。
文武朝拜——拜的是谁?
光想想都可笑,但是她笑不出来。陆俨得到消息也是吃惊,吃惊到过来问她:“袖娘不是说始平王世子已经没了么?”贺兰袖也只能无奈回应道:“多半是使了替身。”他这是对她的话起了疑。
“天子用替身?”陆俨骇笑。
又安慰她道:“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打紧,他手里才多少人,之先广阿不过是因着大伙儿不能齐心协力。”虽然是败了,朝廷军实力在这里,再拼凑起来,也有十几万人马,河北才多少人,死一个少一个。
又叹息:“前儿云朔之乱,始平王平得不容易,华阳公主也是知道的,如今正休养生息时候,她却非要与圣人斗个你死我活,天下百姓何辜?新鬼烦冤旧鬼哭,便是始平王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贺兰袖微微别转面孔,笑道:“三娘不过一个小女子,哪里来这样忧国忧民的胸怀。”
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在不以为然。
如果不是她当时走投无路,她并不认为陆俨是个合适的人选——她至今这么认为,而且越来越这么认为。
当初他妹子没了,也没见他杀到德阳殿里去讨个说法。也许在他的角度看来,始平王没了,三娘就该老老实实接受自己的命运,留在洛阳也好,跟萧阮南下也罢——天底下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但是——不、不是这样的,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怨恨嘉语,却并不觉得她起兵为父报仇有什么不对,天下是谁的天下,反正不是她的,父亲却是她的。
她给陆俨谋划占了河南之地,鼓动他出兵不出力,能收多少人马是多少人马。陆俨也是赞同的。但说到胜负,他仍然认为朝廷的赢面比较大。
从前这时候贺兰袖已经跟萧阮南下,她并不清楚周乐怎么赢的这一战。光从人马对比来看,她不反对陆俨的看法。
但是她知道结果。
她劝陆俨收了人马,趁乱进入关中,等候时机对蜀用兵。如果能够拿下蜀中,则天下到手一半。她说得委婉,陆俨仍是吃惊不小。他像是头一次看到她,他说:“诚然蜀中富饶,却不容易拿下。”
他想的还是他那一亩三分地。河南道十三州已经是不小,消化起来需要时间。他手中有兵,脚下有地盘,关上门就能自立为王。南北要打起仗来,双方都得顾忌他,如此,朝廷自然对他客客气气,优待有加。
他陆家也算是翻身了。
造反?他没想过。他如今所占的河南,是四战之地。一旦造反,南北都会扑上来咬一口。腹背受敌,得不偿失。
贺兰袖觉得自己就是命苦。咸阳王当初埋怨因为她而被贬出京师。他要知道天下有今日,会计较当时那一点眼前得失吗?他和始平王一样,是宗室里难得的天才战将,论身份血脉,始平王又远不及他。
一手好牌被自己砸了锅。
如今陆俨——他是个很好的臣子,却缺了那么一点人主的气魄。
萧阮那里她是没法想了,他已经入主金陵,登基称帝,她彻底没了机会;周乐也不必想,三娘运气好,早她一步遇见他——当然没有前世那段牵绊,贺兰袖也并不觉得自己对付得了这个军汉。
掐指算来,剩下就只有宇文泰还没有定局。
她上次进京,他已经娶了冯翊公主。天底下的男人。但凡有了那么一点资本,想的不是五姓女便是公主。她这时候再去,也是个妾。当然她在陆俨这里,也并没有更高的名分。总是妾室,她娘是妾,她也是妾,上辈子作妾,这辈子还作妾,贺兰袖说不清楚心里是怨恨更多,还是懊恼更多。
她像是永远缺了那么一点运气。
宇文泰那里还是个未知。陆俨有一千个不好,也还有一个好处:他待她好。贺兰袖心情复杂地想,从前,从元祎钦到萧阮,都是她使劲讨好,她摸清楚他们的性情,为他们冲锋陷阵。但是陆俨不是这样的。
他看她的目光,几乎能品出目光里的温度。她不由自主地想,周乐那个混蛋提起三娘,也是这样的眼神。
如果他有萧阮那样的本事,或者周乐那样的志气……那该有多好。关起门来自立为王——他难道不希望他头顶上再没有别的人,再没有别的人来管束他,所有人在他的面前都必须仰视,都必须战战兢兢吗?
“至少先拿下关中,”她再一次努力游说他,“关中形胜,有三秦之地,长安旧都……”
陆俨犹犹豫豫地道:“那我……试试。”
贺兰袖登时就泄了气。
试试?争夺天下是一条你死我活的不归路,其中艰辛,所需要的坚韧,百折不挠,哪里是“试试”这样的态度足以胜任,别天下没有争到,反误了卿卿性命。
陆俨说:“打仗是男人的事,袖娘就不要操心了。”
贺兰袖叹了口气,她再一次觉得嘉语是值得羡慕的,她不但有个能打仗的男人,还有个能打仗的妹子。
她丝毫都不怀疑那个戴面具装神弄鬼的严娘子就是嘉言。世子姬妾?笑话,她表哥前后两辈子都没有纳过妾,哪里来的姬妾。
嘉言的命运算是彻底被三娘改写了——她如今能统兵作战,自然不可能再被元祎修收入宫中。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末出宫的马车上,三娘恶狠狠地对她说,她的妹子,定然能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寿终正寝——没准还真能有这个运气。
忽听陆俨问:“袖娘为什么觉得,河北能赢这一仗?”时近三月了,漳水两岸,战云密布,他也需要决断。
贺兰袖愣了一下,幸而她一早就备下说辞:“从前他在我姨父手下,就十分出色……瓦解葛荣一战,有他的功劳。”
陆俨忽笑道:“要始平王知道他会图谋华阳,就是再出色,也不能让他出这个头了。”
贺兰袖:……
“儿女情长,”贺兰袖十分灰心地道,“这也是我姨父最后功败垂成的原因。”
陆俨并没有听懂她的这句话。
....................
战鼓是越来越紧了,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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