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掌灯,李九娘被谢云然劝了几杯酒,双颊生色,只是说不出话来。嘉语道:“九娘子醉了,薄荷你扶她下去歇着。”
薄荷应了一声,要上来扶人,却被李九娘推开,含糊不清嘟囔道:“我没醉……”
“公主……”
“公主,待王妃来了、待王妃……”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渐微不可闻,纤细的手指仍死死抓住食案一角,不肯离开的意思,眼皮却垂了下来。
灯光里美人薄醉,容色如玉。
“阿姐,”嘉言见了,越发心疑——原本李九娘在四宜居就够奇怪了,这口口声声还提到母亲——“出什么事了?”
谢云然也拿眼睛看住嘉语,她听到的风声比嘉言多,比嘉语少。
嘉语沉默了片刻,简洁地说道:“宫里来了人,要带走九娘子和李……李御史。”
“带走?”嘉言脱口道,“带哪里去——进宫吗?”
“我不知道,”嘉语说,“天使当时说是带他们回李家。”
“这怎么可能!”嘉言叫了起来。
便是要带李九娘回家,也该是李家来人,哪里有宫里来人的道理。更何况李十二郎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人带?把人当傻子哄呢!嘉言都能想到的蹊跷,谢云然当然也能想到,问的却是:“宫里出事了?”
嘉语想一想,说道:“二十五娘说,南阳王昨儿晚上回了洛阳,连夜进了宫……”
谢云然手一抖,几乎握不住酒盏,却定定神,待半口酒吞咽入腹之后,方才说道:“但是李司空平乱……”
“怕是出了岔子。”嘉语说。
她们俩心知肚明,嘉言是一头雾水,叫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姐你就不能说明白一点,打什么哑谜——”
“姑娘。”外头传来半夏的声音。
嘉语道:“进来。”
半夏走进屋子里来,她穿的男装,扫一眼屋中几个,眼帘就垂了下去。
嘉语道:“无妨。”
这种消息,知道不过是迟早。也没有必要瞒住嘉言和谢云然。至于九娘……她已经醉了,未必能听到。
听到也好。
半夏点点头,说道:“李司空通敌冒功,斩立决。”
谢云然虽然也意外,好歹还有个心理准备,嘉言是完全傻了:通通通……通敌?开什么玩笑,李家如今,孙女为贵嫔,有圣宠,孙子尚公主,前途无量,犯得上通敌?通的谁?
嘉语面无表情,只点点头:“其余人呢?”
虽然嘉语这样镇定,半夏还是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李家已经被围了……奴婢、奴婢也是听看热闹的街坊说……”
“说什么?”
“一个不留。”
有那么一个瞬间,四宜居里鸦雀无声。连窗外草丛里的纺织娘,都停止了叫声,像是被这肃穆的氛围吓住了。
月亮投影在湖心里,荡漾。
嘉言见识过永巷门之闭,谢云然经历过毁容的打击,嘉语更在前世目睹过父兄姨母的死亡,江山破碎,姐妹沦为玩物,自己朝不保夕,但是听到“一个不留”四个字的时候,都有那么一刻,忘记了呼吸。
这是灭门呐。
就算是通敌叛国,十恶不赦,难道不该经三堂会审,大理寺判定,最后由皇帝亲自勾决?即便是通敌叛国,也从来是男子斩决,女子幼童流放,又哪里有这等阖门俱灭的惨事?显赫如赵郡李氏,赫赫扬扬近百年,改朝换代,屹立如山,一朝灭门,竟摧枯拉朽如大厦之倾。
几个小娘子都瞪大了眼睛,且惊且骇。
以嘉语为最。
从前并没有这一遭。从前一直到燕朝分崩离析,李家都仍然坚.挺。李家有位小娘子甚至还抢了崔家娘子的夫婿。是郑忱、是郑忱干的。她早该想到,李夫人的死,对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比她之前想的还更可怕,她只道是贬官,最多流放,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谁知是灭门。
不由自主往李九娘瞟了一眼,还好,果然是醉了,应该没有听到这话——虽然迟早会听到,迟早要面对。
但即便是嘉语,也忍不住心生怜悯,如果能迟一点知道,就……迟一点罢。
李家的灭门,如果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倒也罢了,等时间过去,再惨烈的血光,也会慢慢被冲淡。世祖时候,不就有过灭九族的国史案么。然而如今正天下多事,恐怕洛阳人心,从此惶惶。
嘉语轻出了一口气,吩咐道:“连翘,薄荷,扶李娘子下去歇着。”
连翘与薄荷对望一眼,双双上来,李九娘挣扎了一下,把座中几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都放轻了呼吸,生怕惊醒了她。然而到底四肢无力,也只能由两个婢子扶着,慢慢出了屋子。
到处挂了灯,光影参差,廊下无人,薄荷忍不住抱怨道:“好重!”
“就你多话!”连翘骂了一句。
对连翘,薄荷是服气的,也不敢顶嘴,想了想,说道:“连翘姐姐,你说,咱们姑娘……会收留李娘子吗?”
连翘目色游移了片刻:“那是姑娘的事,想这么多做什么。”
薄荷:……
“先头姑娘嫌我不肯用脑子,如今倒好,连翘姐姐又嫌我想得多……”
连翘哼了一声:“也不想想,姑娘叫你想的什么事,你如今想的又什么事——”
薄荷:……
横竖是她不在理。
“公、公主……”忽然居中人爆出的一句,把连翘和薄荷都吓傻了,连翘瞪了薄荷一眼,薄荷战战,轻喊了两声:“李娘子、李娘子?”
头仍然垂着,没有应声。
两个婢子这才松了口气,不敢再胡龇,老老实实扶了李九娘进客房歇下。
...............................
脚步退了出去,渐渐就远了,一片漆黑,漆黑里李九娘睁开眼睛。
其实她应该能够昏过去的,正常反应不该是这样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偏没有。有时候清醒是一种极残忍的惩罚。
她为什么没有留在家里呢,这日。她应该留在家里,那就不必独自面对这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有祖母,叔叔婶婶,不那么亲热的姐妹,环绕在身边的嬷嬷婢子……有这么多人,与她一起承受。
哪怕承受的是死亡,是……灭门。
李九娘轻轻巧巧地,想要跳过这两个字,但是没有能够成功,她睁大眼睛,眼眶里里还是渐渐蓄足了液体,沿着肌肤慢慢爬下去,留下长长的痕迹。也没有声音。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不是她的家。
华阳和始平王世子妃也是到方才才得到的消息,所以之前……之前的态度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那之前,她还是赵郡李氏的女儿,姓氏构成她的身价,家族还是她的依靠,也足以成为她的底气。
那只是之前。
她得活着。
一向循规蹈矩,温柔和顺的李九娘在听到阖族被灭的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就被这个念头攫住了。她得活着,无论如何,她得活着,她反反复复这样与自己说,与家人同死并不艰难,艰难的是活着。
无论哥哥是不是还活着,无论宫里的十娘是不是还活着,她都得活着。她不信什么通敌叛国,她只知道,如果她死了,那么能出声的人,能喊冤的人,能为祖父奔走和平反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也许是彻底就没有了,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死去的名字。
所以她得活着。
虽然她微不足道。但是她知道那是构陷。
谁在构陷?
李家并非升斗小民,竟在一日之内,落得如此下场,非一手遮天的人物不能为:想这一日之间,人证物证如何齐全?案子可经大理寺?诏书可经台省?想必都无。何其草草!便是天子下诏,那也是乱命!
天子乱命……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李九娘默念了寇仇两个字,再眨了一下眼睛。难怪祖父平叛归来,对于朝廷封赏非但不喜,反而大有忧色。
蓄满了的液体又下去一轮。
华阳之前肯援手,多半还是看在哥哥的份上。如今阖门被灭,婚事什么的,再不必提。便她有心,始平王与王妃也是不允的——宫里那位想必也是不肯。
她从心里把嘉语划掉——她不是她可以依靠和指望的人。
崔家。她在始平王妃面前自认是崔家的人,不过是权宜之计。李家与崔家是老亲,更准确地说,洛阳高门,遍布姻亲,然而这急切间,不是人人都敢伸手,或者说,不是人人都肯伸手……譬如崔家。
始平王世子妃去年在崔家的遭遇,她其实是知道的。不过是心存侥幸。只要没有意外,兴许平平安安,男婚女嫁,到生了孩子……便是终身有靠——在事情发生之前,大部分人都会忍不住心存侥幸。
但是真真事到临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去碰这个壁,碰就是个死——华阳与始平王府纵不多插手,尚不至于送她去死,崔家就不一定了。
指望崔家不如指望外祖卢家。卢家人口单薄,如今是舅舅当家,舅舅与母亲打小就感情好,母亲还有心要把卢姐儿要了来做媳妇……虽然最终没有成。但是如果隐姓埋名,暂避一时,也许卢家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能避过这个风头,如果哥哥能保住性命,如果宫里的李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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