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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纪事 完结+番外 (绿梅枇杷)


这时候也没心思细想,就只道:“贵嫔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在这里就好。”又转头与王太医说:“太医不必顾着我。”
昭熙咧嘴笑了一下,有几分得意。
李贵嫔面色微沉,却反而甜甜笑道:“世子好福气。”又道:“不敢有扰太医。”略行一行礼,退了出去。
王太医微出了口气:这年头的小娘子,个个奸猾似鬼,倒越发衬得他们这些人老不死了。
一面叫人按住昭熙,一面手上用力,就听得枕头里又闷哼了一声,箭头已经取了出来,连钩出小块的肉丝,血淋淋往下滴。
谢云然登时眼圈就红了,不觉抓到昭熙的手,昭熙的手在抖。
王太医上药,上绷带,顷刻,绷带又染得鲜红,王太医视若不见,只管绑紧。昭熙再疼不过,又哼了一声。
谢云然握他的手低声道:“你要是疼,就叫出来罢。”
昭熙没有应,实在喊疼也需要力气,只鬓发全湿了,好半晌,方才听王太医说道:“行了,好生养着罢,过上百八十天又一条好汉——”停一停,对谢云然道:“世子妃随老夫出来。”
谢云然犹豫了片刻,已经被昭熙反手抓住:“云娘、云娘她怎么了?”
王太医嘲笑道:“世子也不是小儿,难道还离不了人么?”
昭熙却正色道:“云娘她受了惊,太医要没有别的事,何妨让她留下。”
王太医被气笑了:“难不成世子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医嘱这回事?”
昭熙:……
还真没有。
他从前受了伤,能捱的就自个儿捱了,捱不过去的,军医有什么话,也不至于要背着他。
又听王太医说道:“既然世子非要听,就莫怪老夫不留口德——老夫无非是想交代世子妃,世子伤口虽然处理了,轻易还动不得。世子妃莫要被世子甜言蜜语骗了,这期间,可同不得房……”
昭熙:……
谢云然:……
眼看一对小儿女脸都羞成了霞色,云锦帐外宫女、宫人也吃吃偷笑,王太医哈哈一笑,功成身退。
昭熙说要休息,一并宫女、寺人也都退下去。屋里就只剩了昭熙和谢云然,相对看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虽则论理已经是新婚夫妻,然而到底有礼未成,昭熙也不知道会不会唐突佳人。
“云——”
“世——”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急急收住,声音在空气里一撞,噼里啪啦闪出许多火花似的,昭熙道:“你先说——只有一条,不许再呼我世子。”
云娘咬了咬唇,方才问道:“那、那——”
“叫我昭郎。”
谢云然硬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个傻郎君,又从哪里想来这一出——说书人嘴里么?三娘可没提过她阿兄有这么个昵称。
偏这会儿他又不躲了,眼神直勾勾只管看住她,像是能从她脸上看出朵花儿来。谢云然一半是羞,一半是无可奈何,半推半就道:“昭……昭郎……”话到这里卡了壳,往下要说什么,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昭熙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却牵动伤口,疼得口鼻眉目都皱作一团。
谢云然又好笑又好气,又是心疼,一时只说不出话来,默默拾起手巾,蘸了水给他擦脸。冷水触到肌肤,昭熙的眉目就静了下来。静下来的眉目,总是好看的,好看得谢云然都有些心慌。
“云娘。”他喊。
谢云然没有应声,谁知道这个傻郎君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委屈你了。”他却说。
谢云然怔了一怔,委屈,当然是委屈的,任是谁也没有想过,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接亲路上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吧,喋血,逃亡,这一波三折,他们的大婚之夜,竟然是在宫里——多么奇妙。
但是……但是你知道吗,能活下来,她和他竟然有这个运气,一起活下来,不不不,哪怕他们没有这个运气,她和他一起死在逃命的路上,她也不会觉得委屈——她在他在的地方,就不委屈。
他没有放弃她。
大乱来时,生死关头,他没有放弃她——被放弃过的人才知道其中可贵。她记得当时的风,当时脚下黑压压的头颅,哭喊,尖叫,狰狞的面孔,然后她终于安全了,终于。从地狱到天堂。
如果有天堂的话。虽然他还重伤着,她的惊恐也没有平复,他们逃出的地方,还有无数他们牵挂的人生死不明,但是,已经是最接近天堂的了。毕竟,他们都活着,他们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相守。
这些话她说不出来,但是她的手就在他手心里。
他的手这么大,粗糙,但是手心仍然是柔软的,柔软到她的指尖划过去,应该会留下浅浅的印记——虽然并不知道能留多久,但是她仍蜷起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不”字,不委屈,从不,永不。
“我想的原不是这样的……”昭熙低低地说。
打知道能娶她的那天起,他就想过,那一天,他应该英俊如天神下凡,他就和这城里顶尖门第的世族子弟一样风流倜傥,他能出口成章,字字珠玑,令一直嫌他不学无术的老丈人刮目相看。
还、还有新婚之夜……
总之不是眼下这样,他满身是血,狰狞如恶鬼。
然而她在他手心里,蠕动的指尖,一横一竖,像是有什么从心上爬过去,也许是虫蚁。她说不,她不委屈。
“我也是。”谢云然道。她想的婚礼当然也不是这样,她该美美地,等着他催她却扇,等着扇子移开的那个瞬间,众人的惊艳与惊叹,然后接受所有人的祝福,所有人都该祝福她,在这一天。
然而——
两个人再对看一眼,这一次没有匆忙移开去,而是忍不住笑了——是的虽然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好,但是也足够好了。
有时候,人所能奢求的,不过就是眼前,舌尖这一滴蜜的甜。
谢云然道:“能在洛阳城里调动这么多人手的人家,应该不会太多。”
昭熙“嗯”了一声,仍握她的手,心不在焉。谢云然的手不算太小,也不是太软,刚刚好他能握住。隐隐纤细的骨节,在丰盈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指甲却明洁如玉,染了蔻丹,像早春蔷薇的花瓣。
谢云然气得推了他一下,方才“嗳”了一声,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今儿闹事的贼人!”
“那些人……”昭熙仍是漫不经心的神气,“不过是些奴子,仗着人多,其实会弓马的不过几十人。”
谢云然怔了一怔,她倒没看出这个。只道:“不知是谁人指使——”
“这却不好说。”昭熙道,“莫说宗室、高门、权贵,就略有些积累的人家,养上百十弓箭手,也不罕见。至于奴子,如今人命多贱,当时冲击咱们的,也不过千余人,便是都没了,也不值什么。”
他是有意把对方实力往低里说,好让谢云然宽心。
实则以他粗粗计算,当时冲击的贼人,怕有两三千之多,受过训练的弓箭手也不下百人。谢云然虽然聪明,到底不如他军中历练十余年的说服力,又着实倦了,竟不能细想,只怅然道:“我们是逃出来了,但是……”
那些送亲的亲友,她身边的婢子,自小伴她一起长大的四月,七月,九月,十二月……还有昭熙的傧相,听说有李家的,崔家的,裴家的,姚家的郎君,这变故中,不知道多少会受伤,又多少会……
简直不敢想,不堪想。
“他们冲的是你我,你我走后,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剩下的人。”昭熙也只能这样安慰她,“想想当时追我们的有多少罢,至少七成以上的弓箭手,要不是翻羽脚程快——说起来还是要多谢阿言。”
谢云然不明所以。
“今儿来接亲的行伍里,可是埋了她一百精挑细选的部曲。”昭熙笑了起来,“不然这么多人,我单枪匹马的,哪里冲得过来——真要多谢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交代的,这些小子,竟都带了刀。”
谢云然:……
能带刀来迎亲的,她这个傻郎君,也是洛阳城里头一份了吧。想到这里,也忍不住莞尔。这一日惊了又惊,反反复复,到这当口终于倦得狠了,头枕在手臂上,起先还和昭熙说说话,不知不觉眼皮就压了下来。
终于睡去了。
昭熙微舒了口气,他的新娘子,今儿可是受足了惊吓,有些事,他不想再压在她肩上了。
就让他来吧,他是她的夫君,理当由他来承担这些。他低头看了半晌,灯并不十分明亮,杂着月华的玉色,浅浅印在她脸上,肌肤白得像瓷,而唇红欲朱,发黑如夜色。忍不住靠近去,亲了亲她的眼睛。
她是他的妻子了,真好。
然而笑容渐渐就敛去了。是谁呢,他也在想。遍数洛阳高门、权贵,竟想不到谁人与自家有这样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要说争权夺利,朝中是尽有,但是如果没把握置对方于死地,哪个会把人往死里得罪?
打蛇不死的后患,不必太有远见的人也能看到。就算趁乱杀了他和云娘,他父亲尚在,军权尚在,嫡母仍得圣心,更不提谢家名望,门生遍地。光就事情本身来说,恶劣程度已经是犯了众怒。
——谁想成亲这样的大喜日子,还要提心吊胆,处处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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