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萧阮微微颔首,“我与公主有过几面之缘,也有同感。但是让郑侍郎在太后面前露脸,她意欲何为?”
随遇安心道殿下你就不要给我扯什么几面之缘了,就你和华阳这笔烂账,城中高门还有不知道的么。
思忖良久,却道:“想是要争取主动权。”
“主动权?”萧阮不解。
“我听说华阳公主生母早逝,”随遇安是个稳妥人,绝不对萧阮好奇华阳公主多半句嘴,只道,“没出阁的小娘子,所虑最深,无非终身,我瞧着华阳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多半是怕了被始平王妃任意摆布。”
照常理是这样不错,但是萧阮总觉得,有始平王这样的父亲,嘉语其实不必担忧。这话却不好与随遇安深究,转而笑问:“既知道华阳公主没有野心,先生又何必找上她,而不找始平王世子?”
随遇安道:“诚然华阳公主没有野心,但是郑侍郎势必掌权,以我观之,郑侍郎才具有不足,正求贤若渴。华阳公主必然荐我。”
他这话是说了三分,倒留了七分。
正因为华阳于权势上野心不大,郑忱郎又才智不足,他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果往投始平王世子,一来始平王世子本身需要人辅佐,不大可能将他外荐给郑忱;二来始平王世子远不如郑忱好左右。
退一万步说,要实现华阳公主这样一个闺阁弱女子的愿望,总比满足始平王世子容易。
萧阮闻言笑道:“先生若果然得偿所愿,投到华阳公主门下,必青史留名一代贤臣,跟了我,可就只能做乱臣贼子了。”
随遇安应声道:“愿从殿下为乱臣贼子。”
....................
永安坊仁德里桐花巷。
这条巷子也许比新盛的洛阳城更为长久,遍植泡桐,清明前后开花,红的白的紫的,艳压满城。贵人都喜欢在这里置个宅子,也许并不来常住,但是雨水充沛的那几天,总会过来,不为别的,就为满街馥郁。
花落的时候,比花开更芬芳百倍。
北海王的宅子里换了主人,并没有人去探究,贵人的深宅大院,帘幕深深,谁知道藏了什么魑魅魍魉。
“这么说,三郎是不会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了。”女子说。她穿的白纱衣,通体纯白,那就像是天气最好时候的流云,或者深瀑底下,蒸腾的雾气,或者冬日清晨,阳光里的冰;或者鹤羽莲花……不不不,是月华!
深夜里,草尖上一点,树梢上一段,琉璃瓦上,盛着露水的一片;是夜莺,夜莺在月光最盛的时候歌唱,每一段音符,都只能承载指甲大小的那么一小块儿,就叼在鲜红的鸟喙上。夜莺们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最后由深藏在草丛里的纺织娘裁剪成衣裳,只有这样的轻灵,才配得上她。
她微微垂下眼帘,秋水一样的眸光,一丝一丝地泄出来。
艳如焰光的唇色。
素手低垂,一点蔻丹。安奴总听戏曲里唱,说美人水葱似的指尖,但是眼前的这个美人的手,他能想到的只能是玉,白玉雕成这十指芊芊,落在衣上,像衣上多绣了一朵花,也许是蔷薇。
蔷薇也不会红得这样……灼眼。
他完全能够明白他的主人为什么迷恋她,也完全能够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赐死她,以他主人的名义。
“是的,三娘子。”他说。他不敢抬头,怕看见她的悲痛。有些话他也许不会说,也说不出口,但那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宝在他眼前被摔碎一样,那种痛心,他是有的。
郑念儿垂眸看着案上琥珀杯,杯中荡漾的酒色,酒是断肠酒。
他叫她三娘子,倒教她想起华阳,那位也行三,看起来这样纯良无害,几乎让她忘了她姓元。元家的狼崽子,是很知道人尽其用。她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可没有想过她会这样释放三郎。
这杯酒来得不算早,三郎在永宁寺塔顶被太后撞见的消息传来她就知道,她的死期到了。
太后理所当然地会杀了她——如果太后不动手,自然会有那一日,三郎自己动手。
三郎说:“我是为了你。”
不不不才不是,他是为了自己,扬眉吐气,衣锦还乡,诚然他是爱她的,但是绝不会多过爱自己。
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特别是,像他们这样的美人,你不会知道一个美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受到多少优待,不会知道在他们眼里,这种优待有多么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舍得对不住他们,他们这么美?
美这种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稀缺,哪怕在洛阳,在美人如云的高门。她因此受到的宠爱,和得到的好处,数之不尽。那时候她几乎以为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所有,整个世界都为讨她欢心而存在。
她美名在外,及笄之年,前来求娶的少年公子络绎不绝。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指望她的青睐。而卢家子和李四郎的大打出手,在当年引起的轰动,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所有人都同她说两位少年儿郎的英俊与出色,而她只笑吟吟,折一朵枝头的玫瑰。
那年的玫瑰开得真好,红得像骄阳。
后来把她许给李家是父亲的意思,因李家子弟繁盛,蒸蒸日上。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见到的卢家子,她十六岁,他是十七,或者十九?是个肤色白皙的少年,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很深。
那是在谁的笄礼上,她记不清楚了。也许是崔娘子。她被引进花园里,他突然冒出来,要将玉佩赠与她。她记得那块玉佩白如羊脂,雕工精美。她不肯收,他恳求她。他说,只要她收下,怎么处置都好。
“如果丢了呢?”她问。
“能经郑娘子的手,就是被丢了,也是它的荣幸。”他这样回答。
她于是微微一笑,接过玉佩,扬手,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进湖里。
微微的涟漪荡开来。
她记得那个少年面上震惊的颜色,也许还有痛惜。她只福一福身,姗姗就走远了。衣裙上繁复的佩饰,行动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是这样,玉璧千金,就值得她笑脸相迎么?才不会!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更珍贵了。虽然她后来也听说,卢家丢了传世的玉佩,不过,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卢家子从了军,听说立了军功。
当然那和她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她出阁,嫁作李家妇。
李家妇不好做。
之前那样千求万求,到手了也不过如此。四郎待她当然是好的,但是上有婆婆,下有小姑小叔,中间无数妯娌盯着,像荒原上的狼,她到那时候才知道,美貌也是种负担,而且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对于她的夫君来说,娶到美人是一种荣耀,那就像是步摇上的明珠,或者衣裳上的绶带,绶带上的玉佩——奇怪,她怎么会想到玉佩?也许是长日难熬,在婆婆面前规矩难站。
如果当初许的是卢家郎……也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吧,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前头婆婆,上头嫂子,下面弟媳,小姑子,以后这一堆侄女、外甥女,谁不是这样苦过来、熬过来?
美貌不过是让她熬得比别人更难一点罢了,也许是落差更大,也许还有别的。
这样过了有四五年——如果她早知道之后,大约当时也不会抱怨叫苦了,因为后来还更苦。成亲五年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天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四郎纳了妾,那妾的姿色就没法说了,胜在年轻新鲜吧,但是她当时也并不老,便是如今,她揽镜自照的时候,也丝毫不觉得年华老去。
妾室也无所出。那简直像个天大的玩笑,子孙繁盛的李家郎,竟然有她的夫君这样膝下无出的。
婆婆自然是怪的她。四郎倒还好,只是多纳几个美人,都叮嘱了不许到她面前去碍眼。有不识趣的,在他手里就处置了。
但是回娘家的时候,母亲私下同她说,莫要太管着男人了,没个儿女傍身,以后日子不好过。而且会越来越不好过。只要能得个儿子,那些女人算什么呢,她是当家主母,尽可以远远打发了。
这样的日子,后来想来实在也无甚趣味,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却流了这么多眼泪。
她后来也有想过,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她能生个儿子是最好,不能,那一堆莺莺燕燕里哪个有产出也算是不错,她认了做亲儿,慢慢抚养长大,就是她的依靠。
是的只有儿子才是依靠,夫君是靠不住的,她会老,她老去的漫漫岁月里,她的夫君会纳更多的美人。
起先他当然会顾着她,弹压她们,到后来,她年华不再——总会有那样一天的——他就会多顾着那些青葱水嫩的美人一点,如果她管束她们,他也许会出面回护,打个圆场,各自面子上过得去。
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多少夫妻这样一生一世。
一个美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但是李四郎死了。
除非家族遗传的短命,否则很少有人会考虑盛年猝死。总之那是个意外,一个非常慌乱非常惶恐的意外。李四郎死于坠马——你要明白,在尚武的燕朝,很少有贵族子弟会死于坠马,特别精于骑射的李家儿郎。
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成了寡妇。起初她盼着家里人来接她回去,但是迟迟没有,她偷偷遣了侍女回家,得到的也是含糊其辞。她于是渐渐明白,李家仕途得意,父亲不想断了这门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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