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他们后来还提起过,华阳公主像是十分惊奇,原来他还记得这茬,不过她给了他回答。
“我小的时候住在平城,平城不及洛阳繁华,我那时候喜欢看传奇志怪,只要我想要的,父亲都会尽心帮我搜罗,有些来自很远的地方,隔了海,他们说海大得无边无际,有个大秦国——将军听说过大秦国吗?”
那是个很遥远的国度,周乐不知道有没有隔海,有人用骆驼驮了沉重的货物跋涉而来,他们说大秦和大燕隔着沙漠,大秦有麒麟,有繁丽的毡毯,他们的毡毯并不铺在脚下,而是挂在墙上。
他们喜欢金器,几乎是狂热的,他见过他们的金币,金币上浮雕,是个男子微笑的侧容,那是他们的国王。
“那书上说,这里,”她指着心所在的位置,“很笨,它不会懂得揣摩人的喜好,讨人欢喜,也不会去计较和权衡,值不值得,会计较和权衡的是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头,乌鸦鸦的鬓发,“当初我待他,用的是这里,”她指自己的心,然后手滑了下去,“所以不讨人喜欢,因为我给的,不是他要的。”
她用极平淡的口气说出最后一段话,收束她与萧阮的那段情,没有怨愤。也许是因为时过境迁,人不在眼前,也许是因为,那之后她也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怒:“所以公主对我,用的是这里?”也指自己的头。
她不在意地笑一笑,浅得像风过荷塘:“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用这里相待。”她指自己的头。
周乐:……
好吧,恼怒之外,她给了他第三种选择,她像是在告诉他,你应该觉得荣幸,我虽然没有用心对你,也是用过心思的,换了别人,我连心思都不用。
坦荡得近乎可恶。
他忍不住大笑。
这未尝不是一种机巧。究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样一个答案。难道他能指望她说:“我生于高门,以为世间男子都不过如此,直到遇见陛下,始知人间有丈夫?”——这个回答出自前朝羊皇后,国破家亡,她托庇于新君,甚得恩宠。新君问她:我与先帝比何如?她就这样回答。
然而这无常的世间,大约没有多少人喜欢被朝秦暮楚。
但是那之后,他再看到宋王的名字,总觉得可恶。他知道要得一个人全心全意相待是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的也许是,她对他说实话,她不畏惧激怒他,多少因为生无可恋。如他所说,她原本可以讨好他,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但是最终也没有,无非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被毁了。
她早就被毁了,在父兄喋血的那个清晨,被毁得干干净净,余生再无希望,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她没有死,是因为九泉之下有人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也要努力活下去。
有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杀她。
周乐并不知道这些,他以为她只是真——那也许是一种误解,然而人与人之间,多少靠误解来成全。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贪恋这一点真,因为那个时候肯对他说真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知道不该奢求,世人对权势孜孜以求,不就是因为身居高位之后,可以不必听很多不中听的话吗,但是如果身边连一个说真话的都没有,那又未免寂寞。
多寂寞啊,你能对你身边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想着攀附你,利用你的人掏心窝子说话吗?
那之后,他再没有提过宋王。
.................
飞鸟衔着流光,在碧蓝的天空下,从洛阳的秋风里穿过去。他留她在身边,世人皆以为是他禁脔,连娄氏都暗示,该带回府安置,他没放在心上,拖到冬天才想起来和她说:“王妃要见你。”
那时候他已经封王,娄氏理所当然是王妃。
她吃了一惊,很是意外,但是也没有追问,只说:“我回洛阳,未曾上门拜访,是我失礼。”又说要备礼。其实她能有多少东西,无非他平日里随手给的一些首饰衣裳,绫罗绸缎,精巧的小玩意儿。
铺了雪白的澄心纸,悬笔拟礼单。她习的簪花小楷。
燕人喜隶,棱角分明,簪花小楷多为吴人所爱——一个人身上,难免有过去的影子。
她说:“我从前也不大出门。”
“哦?”
“很少给人送礼。”她像是有些羞愧,“也不知道合不合王妃的意。”送礼送到人心坎上,那是门学问。
“那从前……”宋王府交游并不少,他想,“莫非是——”他听说宋王府有个苏夫人,虽然只是个妾,却精明能干,府中大小事务,一应由她打理。
她不作声,垂首写字,像是雪地上开了一朵一朵墨色的花,花开繁密,花枝妖娆。雪白一段手腕映着灯火。他像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古人说,皓腕如玉。掐丝嵌珠银镯子叮叮当当乱响。
响得人心里也有些乱。
他一直没仔细想过怎么安置她。昔时魏武王以玄璧千金,赎故人之女,为她选婿遣嫁,传为佳话,他没有过这个念头。但是要把她收进他的后宅,又像是格格不入。这样一个人,竟让他生出无可安置的错觉。
何必想那么远,他想。他猛地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并不太软,有骨节的硬度。同时僵硬的还有她的肢体。
作者有话要说:
玉璧千金赎故人之女是曹操赎蔡文姬。
铸金人那个其实是鲜卑的占卜方式,立皇后用这个,立皇帝铸金人的其实我只看到孝庄帝元子攸一例;本身孝文帝(高祖)汉化之后,铸金人在立后上都不怎么用了……
------------
151.别时容易
墨汁滴落在纸上, 晕成一朵云,她有些发怔的声音:“……写坏了。”她说。
她像是十分不擅长过于亲密的关系。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念着宋王,他当初没带她走,她没有义务为他守贞。但是他很难用常理来推测她——之前已经失败太多次。
她登门拜访, 娄氏吃吃同他说笑话:“华阳真是太客气了,还当自己外人呢。”
周乐:……
他私下问她王妃如何,她说:“王妃不喜欢我。”毫无疑问, 娄氏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带回家的女人, 任何一个。不过, 最后她都会接纳, 她是个贤惠人。他不觉得她会是个例外, 那时候。
元昭恂不知道是听了谁教唆,元宵晚上闹了场叛乱,都关起来侯审。他心情不好, 去见她的时候喝了点酒。
已经很晚了,外间下着雪,她给他念一卷书,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长夜静得惊人, 一更更比一更深。
他是醉得有些厉害了,他想,靠在迎枕上,她的榻枕, 红罗帐, 金狻猊, 不知道熏的什么香。火在火盆里,扑棱扑棱地响,烧得太热了,热得口干舌燥。他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她,坐在雪白的毡毯上,裹着玄狐皮大氅,素白一张脸,深墨色瞳仁。像只待售的小兽,小兽一样惊惶。
小厮在敲门,格外地响,因为里间太静了吧,是王妃催他回府,今儿元宵,总不好在外头过夜。
“大将军、大将军?”她大约是以为他睡着了,走到榻边喊。
温软的呼吸拂过面颊,太近了。他听见她的心跳声,也许是自己的,他猛地睁开眼睛,她吃了一吓,他挨过去,附耳问:“公主要留我么?”
火光从眸光一直烧到耳垂,垂下来浓密的睫,底下漾着水光。像是她的眼睛也喝了酒,也有了醉意。
火真是烧得太旺了,他恍惚地想。他伸手抚她的眉目,柔软的唇,颀长的颈,底下横生出孤楞楞一截骨。
“那王妃怎么办?”她的声音,冷冽如冰雪。
什么叫……王妃怎么办!他愣了一刻,也许不止一刻,忽然就恼怒起来,什么叫王妃怎么办!她想做他的王妃吗!她是在唆使他废掉娄氏吗!她怎么会这么想!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
他倏然起身,拂袖而去。
他恼恨了很多天,不知道是恼恨她,还是恼恨自己。是恼恨没看出她的野心,还是恼恨她太天真。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他喜欢她,就什么都会为她做?他想是他宠她过分了,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该给她一点时间,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不可能为了她休掉娄氏,娄氏与他同甘共苦多年,他不至于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
他走的时候,迎春花已经开了,大片大片的金色就在路边,远看如浮云,蝴蝶轻盈地栖在花上,杨柳青翠,袅娜像情人的腰肢。
那是三月,春水开始泛滥,而烟花散尽。
....................
他后来再没有见过她。她死了。他想她一定死得很难看,所以那之后,他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她。
那是凛冬,草叶上都挂着霜,仗打了大半年,僵持不下,忽京中来信,说皇帝跑了。他当时大吃一惊,然而信中语焉不详,送信的人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几乎是即刻下令收束兵力。
人不下马,马不解鞍,直追元祎修,一直追到黄河边上,元祎修已经渡河。他自忖不能背负弑君之名,踌躇良久,终于收兵回京。
京中虽然人心惶惶,好歹没有出大乱子,松了口气。
相似小说推荐
-
替嫁美人 [金推] (绿药) 晋江金牌推荐高积分VIP2020-2-28完结9569 18264青雁代替私奔公主去羿国和亲。羿国人都说新来的和亲公主明眸...
-
再嫁阴鸷王爷/不渝 (秃子小贰) 2020-02-18完结168 625案中案局中局,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前世今生,是谁精心布下了那张网?并缓缓收紧。重生后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