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母慢慢地说,“去见了谢家那孩子么?”
从“谢”字出口,陆靖华的心就被揪住,到最后一个字落音,她咬紧牙关,应道:“是。”
声音微微有一点不自觉的变形,但是并没有抵赖。母亲说的对,这座宅子里,没有什么能够瞒过老祖母的耳目。虽然她已经老了。她已经这么老了,但是她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她的儿子们,她的孙子孙女们,也许有着更为热烈和活泼的生命力,但是论起强悍,谁都不及她。
她就像是个年老的妖怪,坐在时光的尘埃里,手里攥一只灰扑扑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她全部的儿孙,他们挣扎,他们无能为力。
——她不会放手。
陆老夫人看着脚边的孙女,她垂着头,避开她的目光,但是背脊挺直。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她极力隐藏,但是欲盖弥彰,她觉得她老了,她该放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陆家。那也许是对的,如果儿孙辈里有能够挑起大梁的人。陆老夫人扬起下巴,绷紧的下颚略略成方形。不能放手,就是因为这群没用的东西。她并不看好就要做皇后的孙女,她从来就没看好过她!
如果不是她的母亲苦苦哀求,太后的寿辰原本也轮不到她进宫,老人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她不清楚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皇后这顶桂冠,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的孙女。
她如今是飘在云端上,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躺在砧板上,整个陆家都被她拖到了砧板上——
她极力想要扭转这种形势,但是儿孙们都被眼前的富贵糊了眼,不知道大难临头,如果谢家能够被拉下水,也算是一线生机,这就是为什么谢家那孩子在赏春宴上出事,她明知道四丫头脱不了干系,却并未深加责怪的原因。
但是——
老人微叹了口气,她的儿孙不知道富贵之险,她是知道的。她想要掌好最后一班舵,但是看儿子们和四丫头的反应,怕是已经力不从心——她会成为皇后,无论谁来阻拦,都是陆家的仇人,哪怕是她。
早三十年,她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这个丫头,但是她老了。人老了,就免不了心软,心软,就免不了出错。
老人闭目再想了一会儿,好在皇帝终究是想要用陆家,她还有时间。陆家不止一个孙女,孙辈中,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材。缓个一年半载,四丫头碰了壁,吃了亏,栽了跟头,就会知道错了。
“肯认……就还好。”老人低低地,对自己说。四丫头虽然有许多不足,总还有这个好处。一个守成的上位者,可以不聪明,可以出错,但是至少,至少他须得有担当,有做了就认的勇气。
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为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卖命。
作者有话要说:
北魏太武帝把柔然取名蠕蠕(太武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是个蔑称。所以陆老夫人会说那些虫子……
北魏主要的边患来自柔然,那时候突厥还在给柔然打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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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富贵之险
“你起来。”陆靖华听到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然后是祖母语重心长的教诲,“再过几日,你就要进宫了,宫里不比家里, 不可以再这样任性妄为。”
“任性妄为”就是对她私下去见谢云然这件事的定性,定性得这样严厉,但是祖母竟然没有责打她。
——陆家将门, 不似书香门第, 说到惩罚, 不过禁几天足, 少吃几顿, 抄几卷佛经,至多不过祠堂里跪上几天就蒙混过关。陆家行的是军法,从伯父到小叔, 陆靖华没少见他们挨打,就是出嫁了的姑姑,赶在祖母气头上, 也逃不掉一顿, 更何况孙辈……陆靖华当然也是挨过打的。
这次闯了天大的祸,竟然连责骂都没有,陆靖华心里是松了口气,也越发慌慌地没个着落。祖母不惩罚她, 也许是看在她过几天就要进宫的份上, 也许是因为……因为什么?陆靖华自己也想不明白。
祖母是陆家的定海神针, 她撒手不管,陆靖华雀跃之余,很难不生出惶恐。
后来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火上烤,不知道祖母会有什么后着,会不会横生枝节……都没有。终于到了今天,陆靖华长长叹了口气,外人看来的风平浪静,在她心里,无异于翻过九九八十一难。
“姑娘,时辰到了。”门外传来珍珠的声音,这是唤起。
陆靖华去谢家见过谢云然事发之后,豆蔻就被带走。好在祖母没有格外为难,陆靖华求了母亲,眼见她许了良人方才落的心。珍珠原是她母亲身边的婢子,老成持重,虽然不及豆蔻贴心,也是个好的。
“进来。”她说。
婢子、嬷嬷们鱼贯而入,上妆,梳发,点唇,贴花黄,然后穿戴。陆靖华口里含了参片,一整套繁琐的程序下来,并无半分疲态,相反,目光灼灼地,精神焕发。也许是人逢喜事罢。
但是底下也有说,是天生的娘娘命格才撑得住。
陆靖华听了微微一笑,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天渐渐就大亮了。
当整个洛阳披上夕阳的霞光,宝马香车,辗尘而来。是太尉为使,司徒为副,奉玺书前来迎亲。
陆靖华穿的大严绣衣。斯时婚仪,红男绿女,便是天子也不例外。陆靖华这身衣裳,宫中织女赶了整整半年工,精美自不必说,颜色也鲜妍,新绿似早春,一树如花开。衣上绣的雏凤朝阳,霞光漫天。
纤腰只一握,腰间垂下来白玉组佩,串以金丝银线,陆靖华一路行来,姗姗莲步,竟无声息。
风穿廊而过,伏倒一片公卿贵妇,就只有陆靖华西向而立,受封玺册。
事毕,婢子过来为她披上披帛,白如雪,软如云,朝阳中闪烁不定的光华,如春水初生。
画轮四望车就等侯在门外,陆靖华踏着长长的毡毯,一步一步走近,登车,车迎着霞光,往东驶去。没有出错,一点错都没有,一切完美无缺……便是谢云然,也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吧,陆靖华想。她是恨不能把手放在心口,抚平腔子里这一段止不住的狂跳——但是她不能,她身边还有长御和侍中。
陆靖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长御却转脸来冲她笑了一笑:“太阳毒得很。”她说。是琥珀。
长御是宫女之长,太后派琥珀来充当长御,是很给陆家面子了。
陆靖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幸好有华盖。”琥珀略略抬头,华盖上丝络垂了下来。
她是太后的人,太后对于陆靖华这位新晋皇后,心情十分复杂。太后先前属意姚佳怡,结果却被陆靖华捡了这个便宜去。初看并不太糟糕,陆靖华也不是那种精明世故、城府深沉的女人,但是陆家——
陆家声势不如谢、李、崔、穆,但是虎死威犹在,陆家在军中,几代积累起来的威望,却不是这几家可比。
连始平王父子都只能算后起之秀,根基不如陆家深厚。
但是退一步想,是母子之争,不是父子兄弟,太后再大的野心,也不可能撇开皇帝,自己称孤道寡。太后没有别的孩子,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所以即便争权夺利,也有个底线,不至于兵戎相见。
——这也是永巷门不了了之的原因。
陆家与权贵、高门联姻不多,如果动用不到军权,陆家能给皇帝的支持,也就有限得很了。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陆家肯站到太后这边,但是陆家这个小娘子……琥珀看着陆靖华,在画轮四望车上,车轮辘辘地前行,她坐得岿然不动。下颚绷得紧紧的,如玉的肌肤下,能看得见颌骨的形状。
之前陆靖华给她的印象不算坏,是个天真纯朴的小姑娘,不算太机灵,但是也不傻,也能明哲保身,也能随波逐流,出了事,还有站出来的勇气。但是自从听说赏春宴上谢娘子突发恶疾之后,琥珀对她的看法就变了。
太后笑她多心:“巧合而已。不是问过了嘛,连谢娘子自个儿也不知道不能碰……”
琥珀不说话。她在宫里见识得多了,知道这世上纯粹的巧合并不那么多。就比如永巷门之后,华阳公主被挟持,宋王的挺身而出;再比如谢云然的发病——赏春宴上谁都可能出事,为什么偏偏是谢云然?
太后欣赏谢云然,那些说后悔没早早定下她为后的话,之前已经传扬出去。太后的意思,一来确实欣赏谢云然的才智与气度,二来也并非没有打压陆靖华的意思——给个下马威,震震也好。
——上位者并不会意识到,她一时的心血来潮被有心人利用,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然后谢云然就出了事。
这样的巧合,很难让琥珀相信,就只是个巧合。何况还有后来,谢云然的避世宝光寺。
宝光寺,可真是多事之地啊。想起宝光寺里的另外一个人,几乎要叹气。但是这样的日子是不宜叹气的。于是那口气在唇边,化为浅浅一个微笑。她说:“太后盼着这天,可盼了好些时候了。”
“太后厚爱。”这句话陆靖华不能不答,轻启朱唇,声音很快淹没在风声里。
陆靖华听见自己的心又怦怦怦跳了起来。侍中先行一步引路,陆靖华扶着琥珀的手。长毡尽头,皇帝身着衮服,头戴十二冕旒帝王冠,他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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