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崔嬷嬷帮我把庚帖要回来。”
“什么?!”惊到的不仅仅是崔嬷嬷,连嘉语一时也收不住,露出诧异的神情:她之前之所以呼“谢娘子”,而叫“谢姐姐”,就是为了避免给崔嬷嬷一个“为谢娘子出气”的印象,免得她日后不好做人。
毕竟她还是要嫁到崔家去。却不想——
“烦请崔嬷嬷帮我把庚帖要回来,”谢云然微笑道,“我相信,崔嬷嬷是能做到的。”
崔嬷嬷心里犯了难。她原本确实是为此而来,只要让她看到谢云然的脸,只要谢云然的脸果然毁了,她自然责无旁贷会把消息带回去,劝说老夫人退婚,但是如今……却不能这么做了。
这个奇奇怪怪的三娘子显然与谢云然交好,虽然嘴上说掌她嘴是因为她冒犯她,但是实际上,恐怕还是在为谢云然打抱不平。如果她敢这样大刺刺把谢云然毁容的消息传出去——她估摸着谢云然应该是毁了容,不然不至于如此深居简出,死活不肯见她——恐怕她今儿就得横着出门了。
崔嬷嬷在深宅大院混迹多年,自然知道这些贵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尤其这个三娘子,怎么看都不是善茬。
但是要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完美的退婚借口呢?崔嬷嬷实在发愁。
婚姻大事,从来都不是马虎的,谢云然与崔九郎的订亲,自然算过八字,合过庚帖,按说要退婚,总须得一方有过。如果谢云然不能有过,难不成让自家九郎背这个黑锅?那还得有人信啊——赏春宴上看到谢云然脸上不妥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那还得说服崔家人哪——总不可能让九郎为了她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下人背黑锅吧。
难啊。
“我知道嬷嬷定然会有办法的。”谢云然道,“不然,也不会三番四次上门求见了。”
崔嬷嬷:……
崔嬷嬷叹了口气:“实在不是奴婢不肯,实在是——”
“我长到这么大,”嘉语忽然开了口,平平淡淡,一丝儿波澜都没有的语气,“也还是今儿,头一遭,被人指着脸一口一个“我我我”的,这事儿,我得回家说给阿爷阿娘听去!”
“也不怪三娘着恼,”谢云然补刀,“嬷嬷也瞧见了,方才这里外外好些婢子呢,人多嘴杂的,连我也怕,怕有个管不住,让外头人听见了,也不知道是说三娘跟底下人不尊重,所以被蹬鼻子上脸呢,还是说崔家治家无方……”
崔嬷嬷:……
——合着统共就没她们谢家什么事!
——这是萝卜棒子一起来啊。
门外传来敲门声:“姑娘!”
“进来。”谢云然不以为意。
四月送了蔬果、饮子和小食进来,一一布在案上,谢云然面前的是清水,然后躬身退了出去。从容得就像是方才的对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
“……三娘你猜,这老货回去会怎么做。”
该说的都说了。四月领了崔嬷嬷退下,送她出府。闺门掩合,翠竹的影子映在纱门上,疏疏绮丽如画。
谢云然亲手给嘉语倒一盏饮子。
嘉语还头一回听谢云然这样说话,像是……有几分轻佻,全然不是从前的温柔敦厚。想是历经大变之后,人的性情,多少有变——就如同她从前。
她心里难过,但是想起方才崔嬷嬷如丧考妣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一笑,却摇头:“我可想不出来。”
这后宅里的手段,真真不是她的强项,她也就是仗着身份唬人罢了。
“三娘果然是个不懂的,”谢云然叹了口气,悠然道,“要是我,回到崔家,首先定然会去回复老夫人,就说谢娘子并无大碍,只是家里一向养得娇弱,因了暑气将至,躺了几日,不喜见人。”
嘉语喝了一小口酪浆,略酸,好奇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请我爷娘过去,商议婚期。多半会在今年秋,或者明年春,应该是明年春。”谢云然懒懒地说,“接着崔家上下就忙起来,毕竟成亲大事么,这一忙,就会乱——饶是清河崔家这样的高门,也是会乱的,就算原本不乱,崔嬷嬷也会让它乱起来。”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看住嘉语笑道:“三娘再猜猜,崔嬷嬷来看我的病,为什么肯这样卖力?”
论理,就算是老夫人吩咐,既然谢家上下严阵以待,三番两次碰壁,崔嬷嬷原可就此回禀,让崔家老夫人使别的手段——最简单莫过于买通许大夫或者许大夫身边的人。
但是崔嬷嬷竟然舍易取难,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到这里来,确实古怪。
嘉语略想一想,说道:“莫不是崔嬷嬷的儿子或者女儿,有在崔九郎或者崔九郎的爷娘跟前服侍?”
谢云然笑道:“三娘子肯用心的时候,倒也不笨。”
嘉语:……
“你猜得不错,崔嬷嬷有个孙女儿,唤作如意,在崔九郎屋里,很是得宠,听说是过了明路,只待我进门,就要领到跟前来。”
嘉语“啊”了一声——她从前虽然嫁得不如意,有个苏卿染如鲠在喉,但除此之外,倒没有别的姬妾、婢子来碍眼,如此说来,萧阮还算洁身自好,不过也许是眼界太高的缘故。
“很奇怪吗?”谢云然笑了一声,全无欢欣之意,“我既然和他订了亲,他家屋里的事,自然会打听清楚。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而这天底下做父母的,无论至尊还是乞儿,对儿孙的心,都是一样的。”
嘉语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的。她当初那样迷恋萧阮,可连苏卿染这么个未婚妻都没打听到,真真失败至极,活该她冤死。
“为了孙女儿,崔嬷嬷自然肯下死力,我毁了容,她未尝不欢喜。一个毁了容的妻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夫君欢心的——这并不是我妄自菲薄。”谢云然略抬手,终究没有摸到脸上去,只慢慢按下,按在案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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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琉璃易碎
谢云然轻轻地说:“人生于世, 如我,家境殷实,父母恩爱,姐妹和睦, 兄弟有才能,在天下女子中,算是一等一的好运道了。我能诗, 能绣, 能书, 能画, 能歌, 能舞,善骑射,懂音律, 但凡高门女子该会的才艺,不说精通,也不弱于人, 但即便如此, 伤了这张脸,在大多数人眼里,就连一个无知村妇也都不如了。”
嘉语心里黯然。她之前也猜,谢云然的脸怕是没有完全复原——怕是连完全复原的希望都不大。她努力想要找到合适的例子劝慰她, 譬如传说中的嫫母、钟无艳, 貌丑, 而德配君王,但是以谢云然的见识,怎么会不明白,传说只是传说,何况她想要的,难道是一个“德配君王”?
食色性也,世人浅薄,她当初爱上萧阮难道不因为他容色出众?
反而谢云然笑道:“三娘不必叹气,我是已经想明白了,不然也不会逼崔嬷嬷回府取庚帖——你当她不愿意么?不,她可愿意得很。”
嘉语“咦”了一声,不解道:“谢姐姐不是说——”
“起先,崔嬷嬷会欣喜我毁了容,但是多想几次就喜不起来了,一个性情不好的主母会怎么折腾夫君的屋里人,崔嬷嬷是过来人,她是知道的,所以即便没有我逼她,她也会想方设法毁掉这门亲事。”
嘉语略点点头。
皮囊如此重要,历经毁容之痛的人,少有不性情大变;清河崔与陈郡谢门第相当,崔九郎家世压不住谢云然,手段、见识更不用说。何况后宅从来都是主妇做主,他屋里的人,要打要杀,都只能由得谢云然。
所以崔嬷嬷定然是想要退婚的,区别只在于退婚的理由。毁容是恶疾,谢云然不想背这个名声,连累家中姐妹。
“等崔家忙乱起来,”谢云然继续道,“如意的机会就到了……只要如意有了身孕,我父亲就会上门退婚。退过婚的崔九郎,要再找别家姑娘,想必门第会低于我,这对于如意,也是好事。”
如果崔九郎果然一面结亲,一面得了庶子,谢礼因此不满,做主为爱女退亲,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除非短时间之内别有奇遇——譬如仕途上的飞黄腾达,不然崔九郎再说亲,免不了要低一个档次。家世略低的女子,在崔家强硬不起来。有崔九郎的宠爱,如意就可以横着走——所以崔嬷嬷定然会满意这个结果。
“可是崔九郎……难道不会责怪如意吗?”嘉语问。谢云然这样的才貌、家世,就是洛阳,也难找的。
“崔九郎,”谢云然淡淡地说,“三娘也见过,是个求全责备的人。即便崔嬷嬷回去,打包票说我容貌未毁,他也未必尽信,就算是信了,毁容的阴影,也会一直压在他心里。能够被退亲,我想他求之不得。”
如此,三方都满意。
嘉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后宅里的厮杀,她还是见识太少。她心里堵得慌——谢云然越是从容,她心里越堵得慌,如果永宁寺里她没撺掇她出头,就不会引来贺兰袖的报复,就不会有今日。
虽然作恶的是贺兰。心里也还是堵,为了掩饰这种情绪,嘉语从盘中拣了杏子来吃,这时节杏子堪堪才熟,颜色娇艳好看,入口却是酸涩。总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她默默地想,默默把酸杏子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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