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对“荼蘼”斜对面的“聚缘堂”来说,谷雨个重要的日子。
“生日?”一大早被穿得红彤彤的林锦年先生晃了眼,涂谜恍惚了一下,才听明白林先生的来意。
“是,今日是子璋的生日。不知涂小姐能否赏光,来店里坐坐?”
林锦年这回穿的是件大红色的长衫,一瞧就不是他的品味。也确实,这是小伙计长宁撒泼打滚念叨了半天的祖宗规矩,实在惹得林锦年头疼不已,才不得不换上了这身喜庆得可以直接入洞房的长衫。
此刻瞧着涂谜诡异的眼神,林锦年不自觉地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仍是风度翩翩地向佳人发出邀请。
“能得林先生邀请是我的荣幸。”涂谜敛住被晃得有些晕的眸子,接下了林锦年的邀请。等目送他离开,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身上楼去了制作间。
于是,林锦年在二十六岁生日这天,吃到了涂谜特意为他做的宽心长寿面。猪骨熬的浓汤,长长宽宽的一根面条,上面只点缀了些许葱花,素淡到了极致,却也熨帖到了极致。
林锦年深深地看了涂谜一眼,然后埋头,将这根宽心长寿面一丝儿不断地吞入腹中。此后经年,每当谷雨时节来临时,林锦年总是会反复忆起这碗面的滋味儿,还有,那个曾经为他洗手作羹汤的人。只是,那时的他们天各一方,再也没了对方的消息。
而此时此刻,他们都不会知道那望不到头的未来。于是,没有痛入心扉,也没有翘首以盼。耳边是长宁叽叽喳喳的碎碎念,夹杂着佑中含含糊糊的几句话。林锦年偏头,瞧见涂谜拄着脑袋望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在看些什么。
“涂小姐在看什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涂谜没头没脑地回了话。
“所以涂小姐是在愁生意上的事儿?”不管是懂没懂,林锦年先生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接上任何他想接上的话头。
“是啊,所以烦请林先生以后提前告知生日,这样我也能多做单生意。”刚刚那句不过是一时的胡乱感慨而已,涂谜不在意地撂到一边,顺着林锦年的话题说了下去。
“今日是子璋唐突了。”
“那有什么补偿没有?”
“不如晚上我再请涂小姐吃一顿?”
“还在这儿?”
“自然不是。涂小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子璋听凭涂小姐吩咐。”
“嗯,好久没去崇安街了,有点想那里的溜黄菜、炸蛎黄、雪花丸子、氽五丝了。”
崇安街位于海城老城区中央,汇聚了海城大半的老字号店铺,尤以饭庄数目最多。涂谜他们三兄妹以前住老宅的时候,每到涂谊涂让放假,都会带着涂谜去那里从头吃到尾。
后来涂谊接管家业,涂让考去了南京,涂谜懂事自然不会再提这件事。但是只要两位兄长有时间,还是会带她过去。一切想起来好似还是昨日发生的事儿,却是转眼,一个香消玉殒,两个了无音讯。
想到这里,涂谜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就听林锦年接了话:“子璋也是许久不曾去过了,倒是正好可以给涂小姐作陪。”
“嗯?”不过是信口而出,其实涂谜对崇安街并没什么执念。可能是最近总对着贺文天,免不了会想起涂让来,然后一时有感而发,却是没想到林锦年竟然应下了。涂谜茫然了一瞬,偏头望向林锦年,犹豫了片刻问道:“林先生去那里方便吗?”
“不过是去吃饭而已,没什么不方便的。”
“可那里”旁边就是日本宪兵队司令部啊!你确定你这样的身份过去,不会被人认出来?后头的话没出口,但涂谜知道,林锦年一定会明白她的意思。
“可那里鱼龙混杂,咱们还是早去早回为好。要是涂小姐没什么事要忙,不如咱们现在就过去?”
“……好吧。”
既然林锦年没什么不方便,那便去好了。来了这里半年多,她确实该去租界外头看看了。不管她看到的是什么,她总归该去看看的,也不枉,命运安排她来这个时代走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文中的一段话,存稿箱君今天不太想说话。看乱世言情小说,好像悲欢离合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哎!就让我安静地待着吧,明儿见!)
第二十九章 被拦家门外与以权势压人
这是涂谜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走出租界,也是她头一回直面日本人。
公共租界这个“国中之国”与海城市区隔着几座大桥,大桥东头站着洋人巡捕,大桥西头,是日本宪兵在仔细分辨每一个从公共租界里出来的中国人。显然,日本人非常清楚,租界这个曾经是洋大人专属的地方,现在也成了抗日分子的秘密基地。
日本人此时还没有把握跟洋大人们掰腕子,所以,只能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只是等他们连租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时候,那些人又该怎么办呢?涂谜想不到,也不敢想。她只是收回看向车窗外的视线,下意识地偏头直愣愣地望进了林锦年的眼睛里。
“怎么了?”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林锦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了解身边的这位姑娘了。她胆大,心细,善良又带着一点令人欣赏的狡黠世故。这是头一回,林锦年在她的目光中发现惊惶这种情绪,就连不久之前的子夜惊梦,涂谜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绪。林锦年下意识地柔了语调,轻声问道。
“……不害怕吗?”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怕是没用的。”林锦年还是接上了话茬。
至于涂谜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回的又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住了嘴。很快,一个日本宪兵出现了车窗外。
“别怕。”林锦年犹豫了片刻,伸出手,在涂谜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怕,然后转头将证件递了出去。
以前几次,可能是看在他开的座驾的份上,林锦年很快便会被放行。可今天,不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这个日本宪兵反复核对完林锦年的良民证,并没有递回来,而是指了指涂谜。
这意思很明白,他需要查验涂谜的良民证。可,涂谜是根本就没有良民证这破玩意的。她自从醒来就一直在公共租界里活动,涂家算是公共租界的老住户了,又因着杜兰德先生的关系,涂谜在工部局有人脉,只要不是愣头青,没人会找她查证件。
可出了租界,情况便不一样了。不管她在租界里有怎样的后台,在日本人眼里,她就是个被统治者,所以,她就得按着大日本帝国的规矩来。
林锦年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今天不知是被那碗面迷了心志,还是以往通过得太过顺遂,以至于他把这茬给忘了。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被涂谜打断了。
涂谜清冷的眸光望向那位日本宪兵,嘴角勾起一丝锋锐的浅笑:“我是涂谜,我并没有良民证,但你可以找伊藤纯一先生、井上清志先生、高桥拓也先生查证我的身份。他们认识我的义父、教会医院的威廉·杜兰德医生。如果你找不到这几位先生,也可以给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麦克尤恩先生打电话。”
这是涂谜前后两辈子第一次以权势压人,只不过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优越感。她是个中国人,却被外来的侵略者拦在自家大门之外,还要凭着侵略者发放的证件,才能合法地进入自己家。光想起来,就令人发笑。
可涂谜笑不出来,因为她想要回家看看,所以,只能与侵略者虚与委蛇,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姓氏放在一边,借用外国义父的名头,才不至于给身边的林锦年带去麻烦。
涂谜的心在滴血,但她脸上的笑却愈发明艳逼人。
林锦年似乎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波涛汹涌,顾不上男女大防,宽大温暖的手掌附上涂谜的纤纤玉手,然后偏头看向那个被涂谜刚刚说出的一堆人名惊吓到的日本宪兵,问道:“不知道查证需要多长时间,或者我可以把车先移开,以免影响后面的人。”
“……不用了,先生小姐请慢走。”
车子缓缓开动,后视镜里那个日本宪兵还站在原地恭敬地目送他们离开。涂谜收回视线,嘲讽地笑道:“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日本人也是懂得欺软怕硬、弱肉强食的道理。”
“他们就是太懂了。”
“是啊,太懂了!”
就是因为太懂了,所以他们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这样的话题,让车厢里的气氛愈发低沉。林锦年已经不知何时将手掌收回,安静地开着车。涂谜抬起残留着林锦年味道的纤纤玉指,烦躁地搓了搓眉心,发现好像并没有效果,倏地将双手糊在眉眼如画的脸上使劲地揉搓一通,力大得让坐在一边的林锦年想要再伸手攥住她,涂谜却在他真正行动之前停了手。
此时,原本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如染了胭脂般明艳了起来,配上重新勾起的殷红嘴角,精气神一下子回到了涂谜的身上。
可能是头回见如此简单粗暴又确实有效的化妆手法,林锦年云山雾罩的眼中,难得露出了几分愕然。涂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的行为吓到了身边的这位绅士,不自觉吐了吐舌头,偏过头去继续看街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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