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门前空空的,人已去的远了。周莺含了两汪泪,不叫自己落下来。
过去她以为亲近的人再不是亲人了。她有自己的亲人。
傍晚的御书房,光线极黯。早到了掌灯的时分,因晋帝不叫打搅,内监捧着灯台候在外头。
光影里,顾长钧垂眸立在那儿。
晋帝揉了揉眉心,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拿你立下的战功来威胁朕?”
顾长钧轻轻抿唇,然后道:“微臣不敢。”
“你哪里不敢?你连反贼的后人都敢收留!你瞒着朕这么多年,不肯告知朕丽嫔的下落!你偷偷收养她和正宏那个逆子的孽种,还叫朕钦封了她做乡君。你们把朕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还敢来跟朕说,你要恢复她的身份,与她光明正大成婚?”
晋帝气得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炕桌。茶盏拂落一地。
“你们是觉着自己了不起,朕离不得你们,需要你们,所以把朕当成傻子一样愚弄?谁给你的胆子?顾长钧!”
顾长钧单膝跪下去,低垂着头:“皇上,臣过去这些年,待皇上的忠心,天日可表。微臣是有罪,和家兄私藏丽嫔母女,瞒骗皇上。臣罪该万死!可周莺无错。”
“丽嫔进宫前就已珠胎暗结,那时盛王未反,丽嫔也还不是皇上的人。”
一切只是造化弄人,谁也没想要瞒骗皇上。丽嫔自己也不知道已有骨肉,怎么算是瞒骗?如今盛王已伏诛,丽嫔也付出了代价,可那个早在丽嫔成为丽嫔之前就已经有了的孩子,她有什么错?”
顾长钧仰起头,目光坚定地道:“若有错,亦是微臣的过错。皇上要斩要杀,微臣绝无二话,只求皇上念在那孩子无辜,高抬贵手,饶了她吧。”
第47章
顾长钧回来时, 天已经黑了,上房未点灯,春熙轻手轻脚地出来, 说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顾长钧知道, 母亲不想见自己, 如今事情一闹开,母亲不接受, 皇上不接受, 周鶯也不接受。
顾长钧信步在院中踱步, 不知不觉就来到青萝苑前。
这间过去他不肯涉足的院落里, 住着他心上的姑娘。
而她可能再也无法接受他, 无法接受这个可笑的骗局。
虽然起初是他无能为力,后来是他踌躇迟疑, 但不管怎样,她一定很痛苦。
顾长钧在青萝苑外站了片刻,零星的雪花极慢极慢地洒下来,氅衣上沾了湿意, 很快凝成一层白霜。他的眼睛透过闭合的院门恍若瞧见那个在窗前托腮沉思的姑娘。
过往的一切像烟云,不知怎地就走到了今天。也许早在冥冥中注定,他和她有所牵绊,命运早在相逢前就把结局写好, 不管是怎样形式的遇见,他都注定要沉沦在她的温柔中。
顾长钧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落云叹息着阖上窗,回身对在旁做女红的周莺道:“侯爷走了。”
周鶯手里的针顿了下, 没有抬眼。手中飞针走线,收好线尾,用小剪刀减掉余线,将绣好的一面儿料子拿起来看看。
落云道:“天儿还冷呢,也不知这件春裳侯爷什么时候能穿。”
周鶯笑了笑:“不等开春了,不过瞧着没做完,心烦的很。如今做完了,也就完了,拿去烧了吧。”
落云吓了一跳:“姑娘,作甚要烧它?熬了多少个夜才做好的,您拿给侯爷,侯爷准高兴。”
周鶯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心里想的是,我要他高兴做什么?他冷眼旁观了那么多年,看我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那些算计利用我的人。他待我这样坏,我做什么要讨好他?
周鶯垂头下地,将一旁的烛台移过来,落云心里一震,见她果真拿着那月白色料子点了火,空气中飘着一股焦糊味,细细的料子飞起灰烟,周鶯一撒手,将烧余的衣料扔进炭盆。
她立在那儿,看火光起舞,放佛站了很久,才看着那残焰一点点燃尽了。
她回身环顾一眼自己住了十年的屋子。
这个她感恩戴德的住了十年的家。
该做个了断了。
**
清晨周老夫人就上门了。
这回没带严氏一块儿来。
其实这回从苏州过来,家里本是不同意她上路的。年岁大了,难免要给小辈人添麻烦。但知道周芙还有个女儿存于世上,她怎么还坐得住。
自家闺女先是进了宫,没过两天好日子就失踪了,宫里报个暴毙,连尸首他们也没瞧见。自己偷偷在家立个衣冠冢,毕竟是嫁出去的闺女,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祭拜。
自己十月怀胎掉下来的骨肉,辛苦养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本是给备了许多嫁妆,因是进宫,寻常不许把宫外的东西往里带,宫里的东西也带不出来,最终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周老夫人在门房等了许久,陈氏才姗姗迟来,“对不住,有点事儿绊住了,老太君今儿过来可有要紧事?”
言下之意,若没什么重要的事她就不多陪了。
周老夫人歉疚地道:“给您添烦了。”年底哪个大户人家不忙碌?年底算账收支,年货置办,各家的礼,再有过来迎来送往的人不知凡几。
“实在过意不去,是我念着我那外孙心切,不知府上有没有和孩子说起她的身世?我……我能不能见个面儿?哪怕不说话,远远瞅一眼也行。行吗二夫人?”
她说得言真意切,陈氏也有些过意不去。哪个当娘的不疼孩子,哪个祖母不疼孙儿?可站在陈氏的立场上,她也为难,侯爷的意思,是准周家人认回周鶯,想必为的也是以后能名正言顺的说亲事。可老夫人是她婆母,更多的时候她是要瞧婆母脸色生活的。老太太不喜欢侯爷和周鶯有瓜葛,更不耐烦去见周家人。
陈氏两面为难,在她的立场,她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不理会不插手这些事才好。
“老太君,您说这话就见外了。”陈氏握着周老夫人的手,“都是为了孩子,我哪能不明白?实在是这些日子家里有些事,老太太病倒了,我脱不开身,不然早就带着孩子去您那儿认认门儿了。”
周鶯这几日避不见面,祖孙俩谁也不和谁先开口。陈氏几回想去青萝苑瞧瞧,周鶯大门紧闭,没有想要谈话的意思。
顾老夫人笑了笑:“不敢不敢,只是如今还没见过孩子,心里急,二夫人若不怪,能不能请个人去给丫头传一声,就说我在这儿等。”她实在是太心急了,太想见见周鶯了,听说那孩子和她娘长得像,哪怕瞧一眼也好啊。
陈氏拿不定注意,怕自作主张恼了婆母,可就这么吊着周家人也不是个事儿,再说侯爷主意定了,这事儿都通了天,周鶯恢复身份是早晚的事儿。
陈氏定了定心神,扬手喊侍婢过来:“喊姑娘过来。”
周老夫人没了说话的兴致,一颗心早飞到外头去了。就这么片刻功夫好像过了多少年那么长。
周鶯简单妆饰过就来了,人在阶上停住步子,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不知里头的那人是何模样,会不会喜欢她。
周老夫人在门上瞧见一个模糊的影。梳着姑娘头,窄肩细腰,很瘦。
不知怎地,心里突然就激动起来。不需看清那张脸,她就知道门外定是周鶯。
陈氏见周老夫人忽然眼眶泛红,一瞧门前就知道是周鶯来了,忙道:“丫头你还不进来?你外祖母想你呢。”
外祖母,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周鶯从小到大都没敢奢望过这世上还有她的血亲。
侍婢撩了帘子,周老夫人站起来,见着一个极熟悉的面孔。
两眉长而细,一双杏眼盈漾秋水,一张小巧的唇,身段如嫩柳,和周芙当年竟有六七分相似。
不需滴血验亲,不需去找当年的人求证什么,就凭这个外貌,周老夫人就能确信,这是周芙的骨肉。
两人都有些激动,周鶯光是瞧见老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受不住了。还不曾有人用如此疼惜的目光瞧着她。
鼻中酸的不行,眼泪好像都忍不住了。
这个慈祥的老太太,就是外祖母吗?
“孩子……”周老夫人声音哽咽,抬起的指头微微颤抖,“你过来,叫我好好瞧瞧……”
周鶯脚上像灌了铅,艰难地抬起来挪动步子,好容易到了跟前,周老夫人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老太太微热的掌心微有些粗糙,刮擦着她的手背。
周老夫人瞧了瞧她的手,养得也算细白,可掌心隐有几分薄茧,是长年做针线的手。
无数的心酸涌上来。
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在别人家是怎么长大的啊?
近来的风声她也有所耳闻。那个安平侯好像还对她……
种种可怕的猜测在周老夫人脑海中翻转着。
周鶯始终说不出话。老夫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哑着嗓子说:“你娘的头发也是这样,细软,又黑亮,缎子似的……”
一句话就让周鶯的泪水决了堤。
她仰起头,眼泪一串串往下落,“您、您就是……周老夫人吗?”
周老夫人点头:“孩子,我是你外祖母,你娘的亲娘。”
周鶯摇头:“我……我……原来的事,记不大清楚了。”万一他们不认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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