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一切若是不曾发觉,将来这人儿当真嫁去了宁家,她会哭吧?像那晚在书房他看见过的水洗过的红肿的眼。像被他斥责时委屈落下的泪。
顾长钧思及此,猛然怔住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婆婆妈妈的关心起这些事来了?他更在乎的不应该是宁家敢背着他给他上眼药吗?不是该怪罪宁洛这厮不识抬举?
又关这女孩子哭不哭什么事了?
顾长钧非常不自在地咳了声,然后站起身来。
周莺和老夫人的谈话夏然而止,周莺错愕地瞧着顾长钧,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引他不高兴了。
顾长钧行礼:“儿子外头还有事……”
老夫人忙道:“你去吧。”
周莺蹲身恭送:“三叔慢走。”
顾长钧跨步走出去,在廊下穿了氅衣。
摊开手掌,细细的黏腻的汗,屋中不知怎么,让他觉着热的难捱。
他立在廊下吹了会儿风才好受些。
屋里头喁喁低语,不知老夫人会怎么和她提起暂停和宁家议亲的事。
顾长钧叹了口气,拾级而下,忽听隔窗传来一声极低极低的抽泣。
他忍不住回头朝窗口瞥了一眼。
周莺跪伏在老夫人腿上,肩膀抖动,低低地哭泣着。
老夫人抬手摩挲着她秀发,喃喃道:“那宁家不懂规矩,这样叫你没脸,亏得你三叔早知道,若就这样把你嫁过去,以后糟心的事更多,你别难受,这事黄了就黄了,黄了更好,那姓宁的哪里配得上我的乖孙女儿?”
顾长钧无声地离开了。
宁太太上门求情,来了几回,都被挡了回去。后来宁老爷也上门,要求见顾长钧。婚事不成,却不能把仇结下了,把错推到孩子不懂事上头,自己舍脸面低个头,一朝为官,顾长钧总不能打他的脸?
想的很是周全,还请了两家共同的朋友从中说和。
但宁老爷没想到的是,顾长钧的态度这样差。
将他送的礼原封不动退回来,连散朝时他当面迎上去打招呼都不理会。
很快两家嫌隙就被瞧了出来,顾长钧如今势头正好,谁人不给他几分薄面?宁老爷很快就尝到了被跟红顶白的滋味。事情被罗百益知道,自然也没替他们保密的道理,宁家家教不严,幼子和表妹未婚成孕。且有了身孕后,宁家嫌贫爱富不肯负责。向来这等风月事就是最容易传扬出来的,更何况是高门子弟犯了这种错,一时闹得街知巷闻,宁家太太都不敢出门见人。
没多久,宁濯在户部的差事也丢了。宁老爷苦恼不已,外头处处受气,回家也不好过,宁太太为着他收留王婉玉的事很是恼怒,将宁洛被王婉玉迷惑全怪在他头上,夫妻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宁洛不敢在家,托庇储泽一上门将他带了出去,打听到王婉玉的下落就离京追了上去。
周莺的婚事没议成,她倒松了口气。可家里上上下下开始对她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事触了她的忌讳。
这天顾长钧散值早,周莺记着他的伤,早备了汤羹温热后给他送到柏影堂。
顾长钧在和幕僚议事,听北鸣传报了,就转过头来瞧了眼窗外。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细小的举动,下头坐着的幕僚却都有些吃惊,他们互相打了个眼色纷纷起身告辞退了出去。
顾长钧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周莺已捧着汤进来了,身后跟着的落云退了下去。
日暮沉沉,天际泛着灰蓝浅紫的颜色,她也穿了身蓝紫,少有的鲜亮,衬得整个人越发灵动几分。手上戴着那碧玉镯子,还是上回他叫人送去给老夫人、老夫人又转赠给她的。顾长钧随意瞟了一眼,绣着紫藤花枝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挂着的玉镯空荡荡的。
这手真是细……
“三叔?”
柔婉的声音叫他抬起眼,视线落在她明艳夺人的面上。
樱桃小口,未施朱而泛赤,鹅蛋脸,未傅粉而透白。
还有那双水光盈漾的眼,长长的秀丽的眉。
不知缘何,顾长钧忽然觉着屋里头闷热得他快喘不过气。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长钧想:这手真是细,不知握上去是什么滋味……
通宵补更,双更合一奉上。近来加班比较多,更新不稳定,对不起大家,没更的都会补上的,相信我,嘤嘤嘤。
第15章
宝香楼二楼雅间,罗百益和几个狐朋狗友一块儿喝酒。
席上每人身边都摆了两个美婢,请了如今最叫座的花魁娘子唱曲儿,席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罗百益饮了半壶琼浆,酒意半酣,蓦地臂上一暖,陪侍的小婢软软地靠了过来。
罗百益下意识朝她看去,只见小婢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娇俏可人,肌肤白滑胜雪,一袭水红轻纱衣裳,露出一截白净滑腻的肩颈。
罗百益眯了眯眼,身子一倾,避开了美人儿。
小婢有些尴尬,借斟酒掩饰了动作。待她坐正了,罗百益已站起身。
他拱了拱手:“诸位今儿的酒钱都算我账上,先走一步,你们慢慢玩儿。”
几个友人都十分讶异,一个道:“罗少最近是怎么了?每每出来都扫兴,不给我们面子,也得给虞姑娘点面儿啊,哪有才来就走的道理?虞姑娘曲子都没唱完呢。”
虞姑娘就是那弹唱的花娘,才貌双全,在京中颇有名气。
换在从前,罗百益最喜此等场合,这些日子厌倦起来,坐不到一会儿就想离了此地。
他没跟旁人说过,他心里头有了人。
自那日惊鸿一瞥,庸脂俗粉再入不得他眼。
罗百益假模假式地告了几声罪,他要走,自没人真敢拦着。到楼下上了马,走了几步,小厮仰头问他:“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国公府立在城东贤玉巷,这方向可不是回家去的。
罗百益攥了下缰绳,没有吭声。
那小厮见他神色怅然,似有心事,忽地福至心灵,明白过来。
他家将军,这是思春……不,是思那位——顾家的美人了。
安平侯府前的转角,罗百益勒马停在那,目光掠过青碧瓦片,隔着高耸的树影,眺向后院某个方向。
他心上的女子此刻在做什么?
读书写字,临窗抚琴,还是已经抱被而眠?
二月的春夜,凉风恼人,裹着他无处诉的相思,远远地飘入那府院中去。
顾长钧从锦华堂问安出来,见月色甚好,决定在院中走走。
荷塘畔,周莺将莲花形的水灯置在水面上,指尖轻推,小灯随波缓缓向前,周莺双手合十,轻声祷祝。
落云在旁燃亮另一只水灯,才要递给周莺,就发现了正朝这边走来的顾长钧。
落云手里的灯没拿稳,一失手掉落下去。
下头正蹲着周莺,眼看那火苗就打在她身上。
“姑娘小心!”北鸣远远瞧见,吓得变了脸。
未及回神,顾长钧已越过他,几步跨过水上的窄桥。
落云顾不上给顾长钧行礼,一把夺过周莺手臂,将淡青绣花袖子挽上去,颤着声儿道:“姑娘可伤着了”
若是烧伤,落了疤痕,姑娘怎么办?她又怎么办?
顾长钧生生顿住了步子。
水面上映着周莺青白色衣影,袖子翻卷上去,露出那纤细而白滑的胳膊,今儿没戴镯子,就那么细细净净的一段藕臂,月色水光映衬下,白得嫩得刺了眼。
顾长钧心里头那口气没来得及缓下,又重新觉得呼吸艰难起来。
后头北鸣追上了,关切地询问周莺的伤。
周莺笑说无事,和落云忙不迭给顾长钧行礼。
顾长钧神色淡漠,眼睫垂下,没有看她。
那水灯落在草丛里,火光闪烁了片刻,而后熄灭了。
落云道:“今儿是观音诞,白日未去烧香,姑娘便做了这些水灯,在这儿祷祝……”
灯有三盏,想是三愿了?顾长钧没说话,北鸣已嘴快道:“猜猜姑娘许的什么愿?想必是为老夫人的康健?”
周莺抿嘴一笑:“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抬眼看了看顾长钧,勉强大着胆子问他:“三叔是才从祖母那儿出来么?”
他今儿回的晚,昏省也就挪到了这时,周莺走时还没见他。
顾长钧“嗯”了声,声音疏淡如旧。
周莺道:“今儿又叫小厨房煨了汤……”
“以后,”顾长钧打断她,负手转身,“不必送汤羹过来。”
他迈开两步,背对着她道:“本侯不喜饮汤。”
周莺嘴角的笑凝固在那儿,许久许久才垂头应一声“是”。
这些日子所献的殷勤,终是无用功。
顾长钧去得远了,顾莺垂头瞧着落在地上已经熄灭的那盏灯。
一愿祖母长命百岁,康健无忧。
二愿三叔官途顺遂,平安如意。
三愿她自己,觅得良人,婚姻圆满……
这第三愿,终是不成么?
周莺垂眼苦涩地笑了下:“罢了,落云,我们回去吧。”
落云不敢劝,侯爷那个性子,谁不知道?姑娘也早该习惯的,瞧着姑娘辛苦讨好着侯爷,她心里头一直替姑娘委屈。这下好了,以后不用起早贪黑的做绣活熬汤羹,姑娘有空何不自个儿歇歇,侯爷不承情,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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