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菡茫然看着眼前金珀背云的坠子半悬在桌沿, 随着侍女们的往来, 偶尔在烛光里瑟瑟摆动。
像极了她此刻飘忽不定的心情。
府中正妃那木都鲁氏前几日来探她便说:“王爷这几日领了圣命出远门,走前将吉日选在月底,妹妹的大礼将成, 到时我们姐妹同侍王爷, 便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往后你也同她们一样,唤我福晋,私下里称姐姐也使得。”
身后那些女人们虚情假意道喜, 背地里却嘲笑她身无长物,未承宠就犯了王爷的忌讳。
姝菡那日尚不能自如起身, 只点头谢恩。
后面的事并不需她插手,只照例躺在海棠院的厢房养伤。
直到这日午后, 姝菡被移到院子的正房寝居, 看着满目隆重已极的铺陈,和从寿康宫和长春宫赏来的、堆了满地的檀木箱笼,她终想起福晋所说的吉日, 便是今天。
虽然早知自己的归宿,却是到了此刻方感无比真切清晰起来。
心中不觉有些萧瑟。
大婚之日,没有一个亲眷在侧,便是娶了自己的那个,也是高攀不得,还是受了情势所迫。
满人的婚俗不兴什么凤冠霞帔, 便是这身朝袍冠戴,姝菡裹着满身伤痛也穿不起来。
恍惚间,光影里宫嬷嬷推门进来,让她有片刻失神。
起初是不敢相信,等人走得更近了,姝菡才含着满眼泪。
她顾不得身上的伤,挣扎着便要起身。
身边的铃儿一把将她稳住:“侧福晋当心。才结痂不能动。”
宫嬷嬷将手中金册转交给身后使女,也上前来扶:“侧福晋大喜,老奴奉了太后娘娘之命,来给您纳福送吉。”
姝菡一边流泪一边摇头:“老祖宗她如何了,嬷嬷千万不要瞒我。这些日子我身在王府,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她老人家的安危。”
宫嬷嬷笑答:“主子她好着呢,侧福晋无须担心。就是渐天念叨着侧福晋大婚,不知道当日送个什么好,到了今日晌午方定下来。”说着,又朝着身后吩咐:“还不将观音大士请进门?”
外头两个小太监应声抬了一尊晶莹剔透的白玉观音莲台座像进门,直接安在了西墙上事先备好的佛龛里,复又燃起了迦南香供奉在香案。
姝菡自然认得这佛像。“这不是老祖宗寝宫里的那一尊?”
“老祖宗有话,她不能日日在身边看顾着你,便由着佛祖多费心。”
姝菡这时才知道太后对她的恩有如皇天后土,那一尊观音虽不比佛堂里供着的体面庄重,却是太后着人放在皇寺里开过光的圣物,平时就镇在她的寝居,伴着她老人家已足足三十个年头。
姝菡这一回拼着伤口迸裂,也跪起来向着皇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没人再敢拦。
这天恩浩荡,磕几个头算什么?有了这佛爷镇着,便是王爷遇了也要掂量一番,那不亚于太后老佛爷的真身临世。
姝菡行了礼,仍觉心里难安,复追问:“那日我昏睡后,到底出了何事?”
宫嬷嬷看看左右,凑近了答:“毓庆宫那位大逆不道,已经贬作庶人,配往崤山守灵。英亲王和安亲王两位亲往押解,今日午时方回京复命。太后主子嘱咐您,安心。”
短短几句,将一个当朝储君的废立盖棺定论,姝菡听了这声安心,心里似乎也真的平静不少。
“老奴还有一句体己话。”
“嬷嬷请讲。”
宫嬷嬷贴上姝菡耳畔,“主子她舍不得您受辱,却也实在无法,就在三日前,圣人发落了那位之后,转脸就着人问起违逆太子的宫人何在?太后只言,早和贤主子定下您的终身也上了玉牒,这才将一场浩劫避过去。您若实在不平意,便多看看这尊佛像,想想老祖宗她一片慈爱,心自然也就静了。”
姝菡如此才确定,老祖宗如此匆忙把她送进安亲王府中,的的确确是为了活她一命。
一个以下犯上的宫女,太后便是作为嫡母也难在天子跟前回护她周全。
但是一个上了玉牒的亲王侧福晋,便能让太后挺直腰杆争上一争。
她早该想到的。
至于安亲王府肯低头认下这门亲,不用多想,也必定是权利博弈交换的结果。
想她一个孤女,何德何能,让太后老祖宗为她牺牲至此?
002
安亲王送走了来贺他小登科的几个兄弟,便先回了书房。
他沐浴更衣濯发后,看看天色,离将息还早。
身上的酒气没了,头脑却仍微醺。
白日里去寿康宫,老祖宗苦口婆心和他嘱咐:“那孩子是个良善的,平日为人不求不争,你便是不喜,也看在我老婆子的面上,给她一方小院子,做个富贵闲人,我也定会想方设法如了你的愿……虽她没流着我的血脉,却似我的眼珠子一样金贵,你若敢慢怠了她,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定要和你没完。”
安亲王在灯下哂笑,母妃也好,老祖宗也罢,就连府里的女人们都似乎认定,这个海佳氏是被强塞进王府,不得他喜欢。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几时透出过这个意思?
不过这些也不打紧,一个侧福晋的出身,也足够她在府里安然度日。福晋虽小家子气,却不是心狠手辣的女人。
今日是和那犟丫头的大日子,可她满身的伤,既然不能同房,他原想独自宿在外院。
安亲王已经命人掌灯,准备在外书房混上一晚,却听说,寿康宫的宫嬷嬷亲临,代老祖宗送来一尊白玉观音,已供在他侧福晋正房的西墙……
太后她老人家的举动,反倒激起安亲王三分逆鳞。
这简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人你得给我像尊大佛一样供起来……
安亲王愤怒之余,不知为何有些烦躁:“小邓子,跟我去海棠院。”
小邓子看自家主子爷面上泛红,也不知是醉着还是醒着,或者干脆是气的,便小心伺候着他往后宅走。
彼时,姝菡已经在铃儿和映儿的服侍下喝过汤药,准备睡下。
按她所想,凭她眼下的尊容和狼狈,安亲王今晚未必会过来。
虽没到落锁的时辰,她却早早吩咐把灯都灭了。
睡是睡不着的,只独自躺着发呆。
周遭太静,想法便不由自主冒出来。
她成了这府里的侧福晋,如无意外便要在这院子里过上一辈子了。
便是安亲王得继大统,也是换去处更大的院子。
一辈子啊,时间那么长,要找点什么营生打发?才不会像后宫里那些带着怨愤的女人一样可怜?
正胡思乱想,外面突然一阵吵闹。隐约听众人道:“给王爷请安,王爷大喜。”
姝菡惊得汗毛竖起,于黑暗中忍痛半坐起身。
他怎么来了?
随即,有人从外面推开了五蝠海棠纹门板。且一言不发朝着床榻大步走来。
“你是谁?你站住。”
明知道这个时候能进门的没有第二个人,姝菡却还是虚张声势,掩饰自己的慌乱。
安亲王没因她的问话停步,却被桌子边的方凳绊住,随着哐当一声,安亲王怒骂:“哪个奴才伺候的?掌灯。”
果然有人拿着火折子进来。
屋子里霎时亮了,姝菡也更慌。
看着身形高大有如杀神的男人逼近,姝菡只瑟缩靠在墙边叫人:“王爷吉祥。”
安亲王也不说话,向身后挥手。
门被从外面关上。
他背着光,低头端详着慌作一团的女人。来时的火气早在见了她之后散了大半。
平日只觉得她长得顺眼,是个乖巧的。
今日在灯下细看,另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后院的女人算不得多,也就白氏留给他印象深一些。
相比之下,同是柔弱形貌,这女人和一惯作张作致娇生惯养的白氏还不大一样,是受伤后还要倔强的顽抗,带着点蠢相,真正的惹人怜。
想到这儿,他鬼使神差般伸出了手,按上了她的肩头。
“过了今夜,你便是我安亲王府的侧福晋,勿再在人前露出这副畏缩的模样了。便是哪天真遇见了祸事也别怕,凡事有本王呢。”
姝菡听他说着安抚的话,手上的力道也算得上温柔,却不知为何更怕了。
“奴婢谢王爷体恤,只是眼下夜深了,奴婢身上带着伤,怕是无法服侍您安寝。您看?”说着眼神飘向门口,赶人的意图十分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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