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似的天色逐渐暗沉了起来,扑面而来的雨帘细密而无穷无尽,这般雨势滂沱,别说是助兴了,若是换了两个人,此刻早已是衣衫湿透,狼狈而归了。偏生现在走在雨中的人,不仅周身干爽,连素色的鞋面也未曾染上污泥,闲庭信步,气质卓然,闷不出声。
西门吹雪不想说话。他已经听叶孤城说了一次又一次的情非得已,光风霁月的决战还因此被放了一次水,再听一次,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做出让叶孤城无法原谅的事情。叶孤城也不想说话,一直视若己出的小姑娘忽然就说有了心上人,心上人还是自己的朋友,这种复杂的心情,根本无从道来。
但是终究两个人不可能就这么一路走下去,再走上一会儿,可就要出城了。前面恰好是一座竹亭,六角玲珑,无碑无匾无联,叶孤城先行一步收了伞,就着用内力烘干的石凳坐下,见西门吹雪面色不豫,索性直接把事情说开,“此间事了,我待携清颜出海,可要同来?”
西门吹雪淡淡看了叶孤城一眼,白绸伞收拢起来搁在一边,在对面坐下,眸中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前尘难追,得失寸心,就此看破,海阔天空,的确很适合你。”
“白云城主平生所愿不过以一人一剑,护住一人一城,而今白云城主已死于西门你手下,白云城再无可忧虑之处,叶孤城孑然一人,又有何处不是海阔天空。”
亭子里还歪着一只竹筒,淅淅沥沥的雨水流进竹筒,声音越发高亢了起来,叶孤城伸手把逐渐要倒下的竹筒扶了回去,淡淡笑道,“你呢,我和清颜等送走舍妹便拟离开此处,游历四方,你们打算怎么办?”
西门吹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叶孤城语中的你们是什么意思,待叶孤城严肃地又问了一句,“你和翩跹,日后打算怎么办?”才意识到叶孤城暗含的深意。虽有几分惊讶,回答得却无比坦然,“执手经年,何须忧虑。”
叶孤城眉心微蹙,冷声道,“我知你从未深思情爱之念,然而翩跹她已经到了这般年纪,再过两年,便是该许人家了。”
西门吹雪不假思索,立时道,“何须许人,我自会迎娶。”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叶孤城是没想到西门吹雪这般一直心性坚定之人居然无声无息竟然就许了终身,原本扶住的竹筒骤然翻转过来,泻下了层层飞瀑。
西门吹雪微微一愣,已是回过神来,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一字一顿,竟是分外的清晰,“彼此心许,琴瑟相和,有何不可?”
他之前的确没有想过婚娶之事,但是话既出口,便也觉得本就应当如此,故而落在别人眼中,的确是日久情深,脱口而出。
叶孤城眸中便也多了些微笑意,言辞间带上了几分戏谑,“翩跹视清颜为长姊,常言道,长姊如母,日后翩跹出嫁,这里便是她的娘家了,如此说来,西门你还得唤我一声,岳父。”
西门吹雪好似想起什么,淡淡笑道,“有一件事,我却是瞒了你许久了,现下你既是醒了,倒不妨说与你听。”
叶孤城只当他打算避开辈分一事,解开了竹筒上的线绳,正准备收些雨水回去给清颜烹茶,还没听完,手里的竹筒就又倒了,这回没有绳子拴着,连着筒里的水一起掉在地上,裂成几块,眼见是不能用了。
抖落袖口沾上的水珠,叶孤城微微苦笑,“剑灵一事,昔年虽有听闻,亲眼得见,当真是……”他素来少言而敏锐,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样说来,先前的调笑倒是落了下乘。
西门吹雪悠然负手看着蒙蒙雾气间显得有几分手忙脚乱的男子,好心提点,“这件事,还是莫要让尊夫人知道了。”
笑着叹了口气,叶孤城拾起斜倚在一边的白绸伞,颔首缓步走入烟雨之中,“自然。”停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对并肩而行的男子道,“初见之际,便知道西门你向来淡泊世俗,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今日所见所闻,当算得上其中极致了。”
西门吹雪笑而不语,念及远处漫天飘舞的帘幕后翘首以盼的翩跹,心中却是有几分头疼。翩跹的性子什么都好,唯独一条从未更改,无论收到怎样的许诺,怎样的纵容,都总也无法就此松懈下来,永远悄悄盘算着什么。
叶孤城言中提及出海归来,当亲手为翩跹操办婚事,但是翩跹先前特地为了人身自由一个人跑出去了那么久,要真正订下婚事,怕是还需要些时日了。西门吹雪是真的不明白,翩跹到底在顾虑些什么,担忧些什么,只不过,这些细水流长的事情,慢慢来也就是了。
接过翩跹双手捧过来恰恰七分的茶水,崔清颜浅浅抿了一口,望向朦胧中越发清晰的两道身影,侧头对翩跹淡淡一笑,“你看,有些时候,你并不需要那么主动地去做些什么。”
拍了拍手,崔清颜吩咐侍女查看一下房内准备的热水,亲手温上了一壶热酒,待到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沐浴更衣之后,清冽的酒液温热而不烫口,正好用来暖暖身子。闲闲地指点翩跹折腾几个别致可口的小菜,崔清颜笑意清浅,“这样的狂风骤雨间,只要你陪伴在他身边,等他回来,便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终于可以愉快地进入最后一个环节了
☆、虞美人
单是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四仪就折腾了整整一个月,叶孤城平生只有一个妹妹,日后又不能再踏入京城,自然对这场婚礼十分看重,虽然未曾插手,但也是不可能提前离去的。
慕容隽倒是跟着杜承晏回京之后没有再回来,留下话说是要去寻找故人,西门吹雪原本打算和翩跹一直等到册后完毕,送别叶孤城夫妇出海游历,然后径直回返白云城,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送别的人反而成了被送别的人。
西门吹雪的确有不得不立刻离开的理由,再不动身,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就会少掉一个,还是最为有趣的一个。更何况,陆小凤这回惹上的麻烦也的确很合乎西门吹雪的胃口。
孤松,寒梅,青竹,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三个传说中的老怪物,三个用剑而且听说剑法还很不错的人。自紫禁一战突破之后,西门吹雪再也没有遇到过用剑的高手,他很想去会会这三个人,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哈拉苏很冷,尤其是在寒冬腊月,滔滔江水早已凝结成平滑如镜的冰河,呵一口气,都能滴水成冰。风雪交加的天气,对于出门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考验。
翩跹不怕冷,西门吹雪也不怕冷,扑面的冷风未曾侵入他们身边三寸,就会被无形的剑气推开,唯一能够带来的困扰,只有不知何时蒸腾起来的雾气。
西门吹雪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本身固然无所畏惧,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弱点,所以也识得了担忧的滋味。一反常态地,出战之前,西门吹雪把翩跹安排在了客栈,留下了墨七照料。
墨七平素在翩跹的事情上再靠谱不过,甚至对翩跹的敬爱已经超过了对西门吹雪的敬重,把翩跹留给这样一个人照料无疑是让人放心的。更何况,剑主和剑灵之间的心灵相通,足以确认翩跹的安危。
见到西门吹雪的时候,陆小凤笑得很开心,他已经不需要再逃,相反他甚至有闲情调戏一下将他团团围住的岁寒三友。见到西门吹雪出手,他笑得更开心。如果你也有一个以剑之精义为毕生追求的人,你就会明白,能够看到自己的朋友突破人剑合一的境界,化他人手中之剑为己剑,踏入传说中的无剑之境,是一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这种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他看到玉罗刹。
无声无息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人。
看到这个人的这一刻,孤松矫夭如龙的身形突然停顿,坠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这一瞬间突然崩溃,完全崩溃。只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砰”的一声,这轻功妙绝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块般跌落在地上,就动也不再动。
仿佛只是看到这个人本身,就足以令他死去。雾未散,人也没有走。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在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陆小凤虽然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对陆小凤并没有恶意,还给陆小凤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西方魔教的教主是怎么利用自己的诈死和一个明面上的假儿子为自己真正的孩子继任铺路的故事,而陆小凤恰好就是他手中的那柄利刃。对于一个听话的人,玉罗刹向来是不吝于夸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