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夏前脚刚出内室,画梅后脚就进来了。
“表姑娘可算是醒了!”画梅堆着笑,一屁股在床沿边坐下,“您这一落水呀,可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惊动了,夫人急得不得了,满心都记挂着您,只是今日府里有客,夫人实在走不开,就让奴婢过来了。
您醒了就好,夫人说了,只要您平平安安的,什么事情都不打紧……”
顾云锦直勾勾看着画梅,没打断那张絮絮叨叨的嘴。
她是徐家的表姑娘不假,但顾云锦与徐家并不是血亲。
顾云锦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生母早亡,父亲续弦徐氏,顾云锦与继母的关系可谓是一塌糊涂。
她十岁那年,祖父战死,父亲病故,将军府里翻了天,根本没有他们四房的立足之地了,无可奈何之下,顾云锦和嫡兄跟着继母入京,投靠徐氏的娘家。
说是投靠,徐氏也没搬回侍郎府,而是在不远的北三胡同里买了个小宅子。
顾云锦晓得徐氏的想法。
徐氏的亲娘也早早就没了,如今府里的老太太闵氏是徐氏的继母,两个弟弟亦是继母生的。
闵老太太数十年如一日地看徐氏不顺眼,徐氏要依着娘家吃饭立足,自不敢再到闵老太太跟前露面,怕老太太看着她就来气,平白起争端。
徐氏不往侍郎府里来,顾云锦倒是一月里有两旬住在兰苑里。
彼时她年幼,只想与徐氏拧着来,徐氏与娘家有矛盾,她就与侍郎府往来,总归是膈应死继母拉倒。
再者,她长在将门,见多了舞刀弄枪,最烦武人粗鄙,而徐家书香,姐姐们温婉和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开口就透着墨香。
她是真心喜欢这儿……
顾云锦攥紧了被褥里的手,眼底滑过一丝讥讽。
整整十年,若说她比从前长进了些什么,那就是明白了一点:真心未必能换来真心。
她对侍郎府的喜欢,在那十年里,全被辜负了。
“画梅,”顾云锦睨了她一眼,道,“我落水了,舅娘有让人往北三胡同里带话吗?”
这冷不丁的开口,让画梅一下子怔住了。
顾云锦是客居,刚入京那会儿,还带着将门里那股子大大咧咧的脾气,时间久了,待人接物就温和细腻许多,平素里见了她,一口一个“画梅姑娘”,客气得不得了,何时这般冷冰冰的?
再者,顾云锦与徐氏不睦,不把北三胡同挂在嘴边,突得听她提起来,画梅都有些回不过神。
她不由仔细看了看顾云锦的面色。
毕竟在冷水里泡了一回,又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顾云锦的脸色廖白,嘴唇都没多少血气,看起来病怏怏的。
多余的,画梅没看出来,只能讪讪笑了笑,道:“今儿个宴客呢,府里人手都忙不过来,夫人倒是吩咐过了,奴婢琢磨着应当有人手去传话了。”
顾云锦抿唇。
她才莫名其妙地回到十年前,整个脑子还混沌着,但她依旧记得,那年落水,直到三天后的月末,北三胡同里才来人看她,且丝毫不晓得她落水的事情。
彼时顾云锦与徐氏水火不容,自然是以恶意揣度徐氏,认为是徐氏故意的,等人走了,还气得一整天吃不下东西。
可她活过那十年,现在她不会再那么想徐氏了。
她落魄之后,依旧关心她、待她好的,只有卧病不起的徐氏和刀子嘴豆腐心的嫂嫂了。
北三胡同里,是绝不会明知她落水,还没半点表示的。
顾云锦想好好理一理思绪,就不愿意与画梅多费口舌,便道:“既然人手不够,不如画梅你走一趟呗。”
闻言,画梅眉梢一扬。
让她跑腿?
她可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凭什么给一个表姑娘做跑腿的?
本来就是靠着徐家吃饭的,顾云锦拿得哪门子的乔?
心里再不满,画梅嘴上也不能直直刺顾云锦,她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表姑娘,夫人那里还等着奴婢做事呢。”
“你这么忙的呀?”顾云锦歪着脑袋看她,见画梅点头,她撇了撇嘴,“那你刚才在门口和念夏东拉西扯什么?有这个工夫,不如走一趟北三胡同。”
第819章 自家兄弟
孙禛做了一个梦。
林子里的烟越来越浓,他甚至看不见所谓的救兵,远处那影影绰绰的,更像是追兵。
喊杀声就在耳边,青川想护着孙睿离开,孙禛不想被抛下,他死死拽着皇兄的胳膊,瞪大了眼睛看着狼狈不堪的孙睿。
他怕被抛下……
他会被抛下!
孙禛的伤情使得他没有办法行动自如,或不是紧急关头,他相信孙睿不会扔下他不管。
孙睿会让青川带他出南陵城,会让人把他从破庙里一直抬到这儿,可真到了生死的那一刻,亲兄弟又如何?
兄弟一起成为南陵的俘虏,被孙璧和董之望当作和父皇谈判的棋子、最终灰溜溜地回去京城、亦或是南陵兵败、被孙璧和董之望拿来作泄愤的工具、杀了悬挂在城墙上风吹日晒……
还是扔下他累赘逃出去……
这需要选择吗?
起码孙禛认为不需要选择。
可惜,他是躺在缚辇上的那一个,而不是掌握了主动的那一个。
他看着孙睿挥开了他的手、消失在浓烟之中,而他从缚辇上摔了下来,拖着受伤的身体,艰难往前爬行。
痛苦、屈辱、以及滔天的恨。
……
孙禛就是在这样的恨意里猛得睁开了眼睛。
没有浓烟,帐内明亮,外头有轻轻重重的不同的说话声音,他愣了一会儿,才一点一点缓过神来。
那可真不是一个好梦,他扯了扯唇角,嗤了一声。
牵扯到了胸肺,他忍不住咳了起来,一股子浊气离了嗓子眼,却也留下了淡淡的血腥气。
看顾孙禛的军医赶忙起身,一面招呼外头的人,一面凑到了床前:“殿下可算是醒了。”
孙禛的眼皮子转了转,嗓子干痛得让他懒得说话,只用眼神示意。
军医见他四处看,以为他担忧孙睿,忙解释道:“七殿下莫要担心,三殿下安然无恙,他见您睡熟了就先去隔壁帐子休息了。”
孙禛没有那么担心孙睿,总归他这么一个累赘都好好地躺在这里,孙睿难道还能被困在林子里不成?
只是那个梦还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翻滚,哪怕兄弟一起平安突围,但对孙禛而言,心里依旧不舒服。
那是他最真实的恐惧,也是最真实的心理。
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这次没有被抛下,那下一次呢?
易地而处,答案还是那一个。
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赤裸裸地让孙禛冷笑而已。
军医虽觉得孙禛笑容古怪,但也没有往心里去,七殿下年纪不大,又是金贵之体,伤重未愈,这才醒过来,激动之余笑容歪了也寻常。
他刚要再宽慰孙禛几句,大帐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从外头涌进来一群人,打头的是孙祈,之后是孙睿与蒋慕渊,余将军、几位副将与宣平府的大人们,军医赶紧把位子让开来。
孙祈三步并两步走到床前,声音微微有些颤,他顾忌孙禛的伤情,只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可算回来了,可算醒了!你和三弟两个人,这些日子真是担心死我们了,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孙禛看着孙祈,他躺在床上半点动弹不得,到底是哪门子的“没事”?
可平素在京中再不屑孙祈,知道孙祈来宣平是为了自身,甚至说不定在内心深处藏着最好让两个弟弟死在南陵的念头,孙禛明面上还是会敬着长兄,他哑着声音道:“让皇兄担忧了……”
孙祈表了姿态,也不强拉着孙禛说长说短,只说了折子已经送往京中、宫里不用再为了他们的下落而日夜难眠,又让孙禛好好养身子骨,如今返程不是最要紧的,他养伤才是。
孙禛这些时日提心吊胆的、又做了那么一个梦,精神委实不足,说了几句话,又犯了困。
孙睿看了两眼,留下青川伺候他,便请孙祈、蒋慕渊等人去自己帐中。
较之孙禛,孙睿看着精神不少,但也是相对而言。
饶是密林里的状况在孙睿看来还不是山穷水尽,但也危机重重,也亏得是运气不错,火势引来的不止是追兵,还有救援。
他已然梳洗了一番,让人上了茶水,端着茶盏,与余将军他们道:“此番我与七弟在南陵落难,在山林之中被困了那么久,能一直不被孙璧的人搜出来,除了天时,也全靠众位与兵士们在前线给南陵压力,让董之望和孙璧捉襟见肘;
昨夜密林里,若不是救兵及时赶到,我们兄弟就太危险了,我回来时听说,原本那一队兵士是要突袭封口关的,因着要救下我们,计划不得不改变,封口关是进攻南陵的要略之地,这一次失手,下一回恐怕更难……
我以茶代酒,感谢众位奋勇,待朝廷攻克南陵,擒下孙璧和董之望两个反贼,父皇定有封赏。”
余将军等人谦虚连连。
蒋慕渊听完,迅速睨了孙祈一眼,果不其然,孙祈看着情绪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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