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小哥哥再没嫌他脏了。总是主动来亲近他,带他去他的圈里交际。走到哪里,他总是默默地站在小哥哥背后,见他有什么需要搭手的,就站出来帮他一把。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哥哥的哥们儿在使唤他,买水、提东西,或是帮某人传口讯给女生,要她放学以后去校门口的冷饮店吃冰。许子夏从不抗拒,小哥哥也不吱声,是想让他尽快跟大家打成一片。大家对他都没什么意见, 只是看不惯他在夏天里打伞。
有一天他们在操场吃雪糕,看对面教室楼里走出来的女学生们蓝色裙子下白晃晃的腿。太阳出来,许子夏从包里拿出把伞来,还支了一半到小哥哥的头上。有人突然打趣地说许子夏像颜子乐的小媳妇。许子夏红了脸,不敢看小哥哥,小哥哥把那人撵走,转回身来拿走许子夏的伞收起來,说:“你拿点男子汉的气概出来好不好,你都快十七岁了。”许子夏不还嘴,想要拿过伞,说:“我怕光。”小哥哥把伞往后面—抛,说:“你又不是妖精,你怕什么光。”许子夏蹙着眉,心随着伞跌落到更远的地方,他不敢解释,打伞是因为怕被晒黑,一晒黑,他就担心小哥哥又会冷落他。白色成了他的保护色。他需要小心地呵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白。他走过去拾起伞,说:“我先回家了,你玩吧。”小哥哥没理他,歪着脑袋看天,小哥哥的哥们儿冲上去,把许子夏包围住,一人押住许子夏的一只胳膊,反拧在背后,一人伸手去摸许子夏的裤裆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给我验验货吧?”小哥哥大吼一声:“住手。”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他们嘻哈打笑地说:“让我们验验吧,要真是个女的,我们会对他负责任的。”小哥哥嗔怒道:“去你妈的,他是我弟弟。”那几个哥们儿见他是真生了气,放开许子夏撤腿就跑,一个人跑到一半转回身来,倒着往后退,双手圈在嘴边说:“要真是个女的,我倒是欢喜啦,这么像个瓷娃娃,比女孩子还漂亮。”小哥哥这才好好地打量起了许子夏,像个女孩子,因为长期不运动,身架子很窄,薄薄的像纸片的人,若是把头发蓄起来,换身裙子,站到女人堆里,只怕是认不出来。他突然生出了几分的鄙夷,推了一把许子夏说:“你要再这么下去,别跟着我。”
许子夏便再没有跟着小哥哥,他们明明在一个学校上学,却总是一个走左边,一个走右边。小哥哥比他髙一个年级,教室在一楼。许子夏在课间休息时,总是匆匆地从五楼跑下一楼来,假装去上厕所。每回经过小哥哥的教室门口,他都会漫不经心地往教室里一瞥,看着小哥哥,小哥哥从来都是拿后脑勺对着他,用手肘支着和身边的女生聊得正酣。等他走过来,小哥哥才回过头来,看许子夏在半路上拐了弯,从另一边楼梯上了楼。他回家故意对母亲说:“子夏会不会尿路有问题?跑厕所跑得可勤。”母亲把许子夏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那里疼不疼?”许子夏不明白,问:“哪里?”母亲说:“你哥哥给我说了,说你上厕所上得可勤,只怕是有问题。”许子夏白了一张脸,说:“不是的,有时候是陪同学去。”母亲半信半疑,“当真?”许子夏说:“当然是真的,瞎操心什么。”
许子夏再不敢去看小哥哥,站在五楼的走道上趴着栏杆往下看,他们只隔了几层,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他真怕他同小哥哥的感情再也回不去了,生平第一次感到焦虑和惶恐,像青春期的少年独有的终日的聒噪不安,恨不得脱光了衣服跌进河里,一洗这段日子以来所遭受的冷漠。他焦急地想,事情总得有个转机,必须有转机,只差一个适当的机会。而就在这时,小薇来了,周身洋溢着的欢乐的气息,好像在许子夏的天空里开出的—朵礼花,把黑的夜戳了好大好深的一个窟窿,透出温柔的月色来。
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他简直就要以为她是上帝派来的使者。
小薇总是嘻嘻哈哈的,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不快乐的事情。因为个子很高,走在一群女生中,十分显眼。新学期,许子夏被安排坐到她的旁边,她和前面的女生交换了一个眼色,他看不懂那眼色,并不知那里面暗藏了太多的玄机。小薇大方地说:“许子夏,我要和你做好朋友。”许子夏“啊” 了一声,小薇说:“我是说,我要和你做好朋友。”许子夏“哦” 了一声,当是听明白了,又埋头做起来作业。小薇推了他一把,说:“带我去你家里玩吧。”许子夏掉过脸看她,想要读懂她的表情,她抿着嘴,眼里发着光,许子夏以为,她是喜欢他的。他带她去了他家,她闹着要参观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在小哥哥的隔壁,顺道也参现了小哥哥的房间。她走的时候,偷偷拿走了小哥哥插在笔筒里的一支铅笔。后来她和颜子乐分了手,她才从一个雕了花的檀木盒子里又拿出那支铅笔花了一天时间,在一张纸上一点—点地把它写完。
许子夏并不知道,小薇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她的一切殷勤都是冲着小哥哥来的。他只当小薇是遇到小哥哥后移情别恋,痛不可当,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来安抚自己。他翻一个身,转念一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转机,和小哥哥和好如初。果然,当他把信给小哥哥,小哥哥真的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甚至比以前更甚,因许子夏对小薇泄露了他的一点什么就把他的脖子夹在胳肢窝下,像要狠狠地揍他,说:“是不是兄弟?又出卖我?”那语气里却是一点责怪也没有的。兴许他就喜欢别人喜欢着他,迎合着他的意。许子夏不停地出卖他,也就是在不停地讨好他。
他与小哥哥突然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就是小薇。他们没话的时候,总是说到小薇,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背后取笑她,越是取笑她,他们的关系越是觉得更近了一层。
后来小哥哥去留学,许子夏每日都会与小哥哥打一通电话,电话里又怕冷场,便去收集了好多小薇的逸事,怕记不住,还专门写在一个小本子上,一年下来,每一页都可当一則小笑话读。有一次被小薇发现了,口头上怪着他,心里却以为是顔子乐在打探她,拳头落到许子夏的身上,根本没力量。但小哥哥回国没过多久就对小薇失去了兴趣,他一提小薇,小哥哥便一副“又来了”的表情,做一个就此打住的手势。
小哥哥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的女人身上,这让许子夏顿时没了安全感。他比小薇更加不是滋味,原先的亲密无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人去楼空的落寞和无法与之交心的遗憾,许子夏坐在小哥哥的房间里,等他许久也不见回来,便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翌日被小哥哥推门而入的声音唤醒,他慢慢站起身来,椅子往后倒下,他在被风吹起的深蓝色棉质窗帘背后看向他,看得他无地自容。
许子夏嗅到他狂欢后留下的气味,微酸而呛鼻,是女人下体的气味。他走过他的身边,被他拉住,说:“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许子夏说:“你这样,小薇怎么办?”小哥哥说:“小薇。”好像是在叫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许子夏推开他的手,走出去帮他关上房门。他明白大势已去。小薇好像一个过气的艺人,已讨不到观众的掌声,站到舞台上表演了半天,无非是哗众取宠、自讨没趣。而他则是小薇的经纪人,为了小薇叵测的命运殚精竭 虑、机关算尽,他在小哥哥面前再不提小薇,暗地里却和小薇沆瀣一气。他负责降妖除魔力挽狂澜,小薇负责知书达理收复失地,算盘打得都好,只可惜小薇是个嘴贱之人,每当许子夏费尽千辛万苦贏得了那些女人,小哥哥迫不得已地回到小薇身边,向她抱怨许子夏的不厚道时,她总是忍不住奚落小哥哥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句句如针,他去了两次之后,自然就再不去了。许子夏明白小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大学毕业后,收拾起行李,下乡支教去了。
当他回来,小哥哥娶了一个叫苏九久的女人,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以为,小哥哥这样的男人,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的。苏九久眉眼生得好,身板也生得好,总是扯一些藏着暗花的布,给自己缝制衣裳穿。她在左手的食指上套着个顶针,一针一针结结实实地扎下眼去,针线活固然是练得很好,绣个玫瑰的香袋更是不在话下。她坐在院子里,穿着淡紫色两边袖不对称的长袍,胸口上有一朵剩下布料叠出来的花,埋着头,脖子的弧度甚是好看。许子夏也看入了迷。他第—次想,小哥哥有个女人,是应该的。
许子夏没有离开那个小镇。苏九久走之前,把他给她的手机放到桌上,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写着:“我同颜子乐回去了,把玫瑰园留给你。”许子夏见到那张纸条后笑着摇摇头,好像在原谅小孩子的淘气。他把手机顺手揣进裤包里,眼泪便淌了下来。手机的开机欢迎语写着“我爱你”。只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它了。
后来,他写信给苏九久,上面写道:
“九久:
前几日我读了《小王子》。那是很久以前,你对我说,你像里面的那只狐狸。看完我才明白,你爱我哥哥有多深。我从来不喜欢玫瑰,现在却想要把你留给我的玫瑰栽得很好,如你一般的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效仿你的经历,关于你抽烟的,但是效仿必定会失敗,所以,我一开始就不打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