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特别为她租了一辆大巴车送她去机场,她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锦绣,满脸都是不放心,在座子上坐定了,还又翘起屁股,把头支出窗外,嚷了一句:“穿那条米黄色的碎花裙,女人不穿裙子,就不女人。”
全车人都看着锦绣,脸上的笑似是而非,锦绣觉得真见不得人了。
锦绣没有穿那条米黄色的碎花裙,她心想,他也配。她甚至连妆也懒得化,她一心想让别人看不上她。她始终认为试图利用相亲的方式去找寻自己的另一半简直是一件荒唐的事情,首先,两个人结婚一定要有爱情做前提,而爱情这种东西,只可能发生在咖啡馆、图书馆、地铁站、十字路口、电影院、电梯间,接近于一场意外,刺激人类的神经末梢,导致男人性欲增强女人分泌物增多。相亲则是一出布好的局,无论胜利与否,都在预料之中,没有戏剧性情境与冲突,高潮也只是一个仓促的落幕。
第2章
据说那男子叫张正勋。这名字听上去倒有几分书生气。只听说是生意场上的人,生意场上的人都不单纯,啤酒肚里净装了些偷鸡摸狗的事。锦绣一早给他们定了性。她来到约会的地点,想不到竟是一家面馆,当场就想掉头走人。她肚子里窝着火,站在店门口向上翻了好几个白眼,店里的老板觉得这女人随时都可能晕厥过去,问她要不要进来喝口水。她摇摇头,闪到一边。想自己也是读过书的人,如果这就走,未免显得太过于虚荣,平白给别人留下了口舌。她硬是劝慰住了自己。站那里,顶着毒辣的太阳,等了老半天。一辆白色的桑塔纳停在她的面前,一个戴着蛤蟆墨镜的男人从车里伸出光溜溜的头来,问:“你是锦绣吧?”锦绣盯着他脖子上那根有小指头那么粗的金项链,点点头,他自以为潇洒地往他旁边的座位甩了一个大拇指,说:“上车。”锦绣倒吸一口气,想,人老心不老的男人对社会可产生不了什么积极的作用。
她坐在那人的车上,见那人不时转过头来从上到下地打量自己,她气不打一处来,摸出手机给母亲发去短信,说:“这男人适合你。”母亲没回她,估计在那边幸灾乐祸。
车子开了十几分钟,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锦绣把脸别得很开,不让他看她的表情。她现在一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地道的北京话,他说:“是的是的,您放心,她已经和我在一起了。”锦绣更加肯定他就是张正勋。
她母亲一早说过,张正勋是北京人。
车到一家咖啡馆门口停下,他说:“到啦。”锦绣望出去,这咖啡馆倒是不错,旧式小洋楼,爬了满壁的粉红蔷薇,门外撑着蓝白条纹的大号遮阳伞,下面摆着田园风格的纯白桌椅,处处迎合着中产阶级的审美趣味,像19世纪的英国小镇上某位淑女的家。之前,好似她配不上去这样好的地方,现在,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尊严。她下了车,想着找什么借口早早地脱身,没想到车子在身后一溜烟地开走了,锦绣暗吃一惊,想:“逃得比我还快,连这样的人都没看上我,这不伤自尊么!”
“锦绣。”
有人叫她的名字。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咖啡馆二楼的窗台上,伫立着一个男子,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形成一圈很大的光晕,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才把他看清楚。他招招手,说:“上来吧。”
锦绣这才知道,他才是张正勋。原来是个年轻人。
张正勋坐在她的对面,饶有兴趣地看她。她一语不发,手转动着咖啡杯,假装在欣赏上面的图案,其实是在用余光瞥他。他说:“怎么样,比你想象中的差多少?”她“啊”了一声抬起头,不小心碰见了他的眼睛,又很快把头埋了下去。他说:“听说你还不想来的?”锦绣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说:“没呢,只是不太好意思。”他说:“其实我也不想来的,来只是想给张阿姨一个交代。”张阿姨是锦绣母亲的干妹妹,经人介绍打过几次牌,后来熟了,就不再在一桌打,不好意思赢对方钱,点了炮,也都让着不推牌。面子上敷衍得极好,背地里究竟是怎么样,倒也很难说。她对干姐姐讲,她认识一些有钱的人,有钱人那可是上流社会的人。她的小区里住着好多这样的人。张正勋就是其中一个。她上门去游说了好几次,他才同意见上一见。张正勋说:“张阿姨把你都说神了。”锦绣听出他话里有话,一时语塞,突然觉得低人一等,在桌子底下抠指甲盖上残留的指甲油,她开始后悔没有好生打扮一下自己,要是漂亮一些,也不至于让别人如此地羞辱。锦绣说:“张阿姨是那么一张嘴,在我面前,也把你说得可神,我倒是暗想,这年头,稍微出色点的男人,就跟超市里的限量供应似的,早被人哄抢一空,哪还剩下点便宜让我捡。”张正勋说:“我怎么觉着你这话有点讽刺我呢?”锦绣嘴角往上一提,只有一个弧度,却没有笑,说:“别对号入座就是了。”张正勋说:“看来你没看上我。”这样的话最不好接,锦绣滑头地说:“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张正勋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说:“张阿姨说的没错,你是挺神的。”
张正勋的手指不漂亮,掌心也不大(锦绣断定这是一双做不了大事的手),秀秀气气的如同他的人。个子倒也不太低,比锦绣高出一个头,站一块儿是最和谐的身高。他走在锦绣的前面,锦绣只是在后面跟着。她这才注意到他穿一件蓝色做旧牛仔衬衫和一条卡其色梭织布长裤,像画报里的人,走出来照样具有纹理与质感,便可想这一套衣裳所费不赀。他假装看手腕上的表,放慢了步子,其实是在等她。锦绣与他并肩走了一会儿,晚风送来“三宅一生”的气味。那是从他身上散发的气味。他的讲究一目了然又恰如其分。他问:“你属什么?”锦绣说:“属鼠。”他说:“和我一样。”锦绣有些吃惊,问:“你和我同岁?”他把手插进裤袋里,笑而不语,锦绣立即反应过来,他比她大上一轮。他说:“如果我是你的男朋友,你会不会压力很大?”锦绣问:“哪方面?”他说:“年龄。”锦绣觉得好笑,说:“应该是你的压力比较大吧,老夫少妻最叫人担心。”他点点头,说:“也是。”他们继续走,不知觉就到了锦绣的家,他试探性地问:“你会发短信吗?”锦绣没怎么听清,回了一个“好”。他说:“那我跟你发短信。”锦绣点点头。很快,两个人便道了别。
锦绣说不上来对张正勋的感觉,把她母亲快急死了。她母亲在电话那头问:“他没再约你见面?”锦绣说:“没。”她母亲叹口气,说:“再等两天,看他会不会给你电话。”锦绣耸着一边肩膀夹着手机,用洗甲水洗着指甲盖上斑驳的金色蔻丹,不以为然地听着。她并不认为张正勋会再约她,她自觉今天说话有些冲,指不定把他给得罪了。她挂了母亲的电话,收到一条短信,一看竟是张正勋发来的,他说:“睡了吗?”锦绣隔了一会儿才回的他,显得不那么上心,故意急他。她回短短两个字:“还没。”
“我也是,喝了咖啡睡不着。”
“明天不上班?”
“我的时间自己安排。”她是听张阿姨说过,他入股了几家公司,平时不怎么做事,只等着年底分红。她无意打探他太多的事情,敷衍地回了一句:“困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第3章
张正勋再约锦绣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当时她正在一家书店里看书,突然收到他的短信,说:“今天要不要见个面?”锦绣的大学同学苏九久也在,她把短信给她看,问她,要是她会不会去。苏九久说:“我的政策是,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苏九久江湖人称“淡定姐”,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她有一个青梅竹马,却早已是名存实亡。她储蓄后备力量以备不时之需,又淫而不乱,男人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种潜在的商业机会与一只劣等的动物交配出的杂种。杂种也得喂草,她就给它们草,又让它们吃不饱。她称之为“理性投资”。对待“理性投资”,必须用科学的发展的态度对待它,做到“两手抓”,一手抓精神建设,一手抓经济建设,二者缺一不可。当然,也有人不相信科学,比如锦绣,她几乎把爱情与上帝混为一谈。虔诚得近乎于迷信。她片面地肤浅地愚不可及地利用真诚去获取爱情,被称做是“感性投资”,也叫“盲目投资”。这种投资只可能是一种结果,就是感情的无疾而终外加灵魂的流离失所最后是彻底地一败涂地。锦绣说:“苏九久,你是一个阴谋家。”苏九久敧立在书架上,说:“女人总不甘于平庸的爱情,不找点罪来受就心慌,尼采就说过,‘你要去见女人吗,记得带上你的鞭子’。你就是这样,锦绣,不管你承不承认,被爱情折磨其实你打心底里快乐。”锦绣把手机摁在胸口,好似她的话正中了她的要害。她说:“苏九久,那你为什么不这样?”苏九久把眼光落到远处,说:“总有那么一个人会卡在你的命门上,我也一样。”苏九久欲言又止,转过身对着书架,随便抽本书来翻,就此把话题打住。锦绣看出她似是有心事,但她不说,也不好多问,只是叹了口气,说:“不行不行,吃他的鞭子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