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适才还溢满了内殿的鱼汤鲜香也都散了去。
天子则是坐在一边,有些头疼的看着宋晚玉,指着她道:“你啊!你啊!”
宋晚玉似也觉得理亏,凑到天子身边,小声辩解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她看着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恳切的补充道,“我要是真想泼人汤水,第一个要泼的肯定是三郎呀!”
这话说的......
居然还有那么一点歪理!
天子心里自然也是向着宋晚玉的,所以他还真就没怀疑宋晚玉这是故意的,只是想着好好的一顿饭用成这样也是头疼。
顿了顿,天子方才扶着额头道:“就你这样毛手毛脚,端个汤都要出事的,以后可怎么好........”说着,说着,他思绪转远了些,倒是又忧心起女儿一直没有着落的婚事来,“唉,你这样的性子,脾气又倔,真不知该给你寻个什么样的驸马。”
天子这话,宋晚玉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只是这回听入耳中,不知怎的竟是想起了霍璋,颊边跟着微微一热。
随即,她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真是夜里做梦不够,居然还敢做白日梦!
宋晚玉心里颇有些恼羞,雪颊微微有些泛红。只是,她面上还是故作不在意,亲近的挨着天子,小声与天子撒娇道:“我才不嫁人呢,我就要陪着阿耶你一辈子。”
“你这孩子!阿耶已经老了,哪里能陪你一辈子?”天子看着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天子平日再不肯服老的,难得说出这般的话,宋晚玉听着,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连忙反驳道:“阿耶哪里老了?!”
说话间,眼角余光亦是瞥见了天子鬓角的银发,不知怎的,她竟是眼中一酸,忙垂下眼掩饰过去。
她还记得:当年的天子一头乌发,形容英武,偶尔也会哈哈大笑着将疼爱的小女儿抱到自己的肩头。他的手臂长而有力,就连开怀大笑时,笑声也能传的很远很远.......
然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天子也已经老了,双鬓花白,便是连身子都佝偻了许多,再不复当年英武。
想着天子劳累多年,都已这般年纪,操心国事之余今还要为儿女之事犯愁,宋晚玉心下愧疚更甚,几乎便要点头应了。
她想:婚姻之事,原就是父母做主,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拖着,除了叫家人为难头疼外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应了这事,便是叫阿耶他们略快活些,也是为人子女的孝顺.......
只是,答应的话才到了嘴边,宋晚玉便又咽了回去,低着头去抓天子的袖子,小声道:“阿耶别说这样的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这世上真能长命百岁的又有几个?”天子握着她的手,眼神慈和,语声低沉的,“你啊,也该在自己的事情上些心了,便是当做为了阿耶也好——你的事情一日不定下来,阿耶这心就一日放不下来。若是日后到了地下,见了你阿娘,她问起来那可怎么好?”
父女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不知该如何说。
过了一会儿,还是天子缓了口气,笑着提起旧事:“你阿娘嫁我那会儿,年纪比你还小些呢。”
宋晚玉勉强笑应了一句:“是呀,我听阿娘说,阿耶你当年一箭射中雀屏上的孔雀眼睛,技惊满堂,引得众人惊叹!就是阿娘,她在后头偷偷看了,心里也很是喜欢呢。”
“那会儿年轻,眼力也好,又有几分运气!”说起这个,天子也难得的有些得意,捋了捋长须,忽而又叹,“如今要是再叫我射一回,怕是不成了........唉,要是你阿娘还在,瞧着我如今模样,怕又要叫我‘糟老头子’了,肯定是要嫌我了!”
别说,这还真有可能。
毕竟,元穆皇后最是看重容貌,当初还因着齐王生得貌丑而嫌弃过这个亲儿子,也因宋晚玉与秦王生得好,尤其疼爱。若是她在,真见着天子这般老态,说不得还真要嫌弃一会儿.......
宋晚玉想着,忍不住想笑,才笑出声,眼里又有掉下泪来。
便听天子道:“有时候想想,你阿娘去得早,如今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呢,或许也是好事.......”
说起元穆皇后,父女两人总有许多的感伤。
好在,萧清音很快便换了衣衫从内殿出来,上前见礼,也恰好打断了他们两人回忆与感伤。
天子才听着脚步声便已反应过来,很快便敛起了面上神色,侧头淡淡的看了萧清音一眼,露出笑容:“你这一身衣衫倒是好看,正配你。”顿了顿,又转目去看身侧的宋晚玉,语气稍稍严肃了些,“还不与德妃赔罪?”
看着萧清音那张苍白的脸容,宋晚玉眨巴下眼睛,语气恳切的道:“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知怎的,萧清音听着这话,胸口的郁气似乎又要往上冒,梗得难受,而她的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偏偏,唯一能给她做主的天子还要在边上拉偏架,开口说:“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先用膳吧。”
在天子那若有似无的目光下,萧清音不得不忍了口气,强笑道:“是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公主不必太过记挂。”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了心下的各种心绪,忍着气道,“先用膳吧,饭菜都要凉了。”
自知道了萧清音一早就骗她,且一骗就是许多年,宋晚玉便觉心里梗着口气,早就想要拿鱼汤泼人了。只是,为着霍璋的事方才一直忍着。直到现下,她好容易耐着性子与萧清音说了那些话,打消了萧清音的疑心,自然也就忍不住的想要泼人一碗鱼汤。
嗯,泼完了,胸中的不平气果然也没了,畅快无比。
于是,宋晚玉吃起饭来都觉香甜许多,还喝了一小碗的鱼汤,感觉蓬莱宫的鱼汤果真是美味至极——可惜,过了今天,只怕萧清音也是怵了鱼汤什么的,也许以后是再不肯叫鱼汤上桌了。
哈哈。
比起吃得香甜的宋晚玉,萧清音这一顿饭可谓是呕心至极。
哪怕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衫,就连发髻都是打散了重新梳过,已是从头到脚的收拾过了。可是,当她坐在桌案边,看着对面正用得香甜的宋晚玉,她心中又会油然生出一种浑身沾满鱼汤的错觉,一低头,鼻尖又会有若隐若现的腥臭味,仿佛适才那气味已经黏在了她身上似的。
正因如此,萧清音用膳时,每一口都是味同嚼蜡,几要作呕。
若非天子和宋晚玉就在边上看着,她是恨不得立刻丢下木箸,直接掀了桌子的。
偏偏,这两人全然不知萧清音此刻的郁郁,全都是吃完了便走——宋晚玉借口有事要去太医署,天子则是借口还有政务需要处置,不一时便都走了。
萧清音压着火令人将内殿全都收拾了一遍,又将前回处理到一半的沉香拿了出来,手上拿着切刀,慢慢的修制着。
她的动作,先时还有一二的急躁,渐渐地便也显得从容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觉着自己,心中的燥火渐渐都消了去,微微阖目,慢慢的思忖着今日的事情来: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宋晚玉今日尤其的针对她,就连那些话都似乎意有所指一般。
与此同时,她握着刀的手仍旧是稳稳的,没有一丝动摇。
过了片刻,萧清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开口吩咐左右:“去太医署看看,若公主已走,便将孙太医请来。”
內侍应声退下。
萧清音又将自己与宋晚玉说过的话重新梳理了一遍,总觉得这里头仿佛另有玄妙。
想着想着,孙太医便已被人带了来。
萧清音压下了心头纷乱的心绪,重又低头处置起面前那块沉香,口上不疾不徐的问道:“听说公主去了一趟太医署,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孙太医连忙道:“公主身体康健,并无大碍,是.......”他正要说霍璋的事,只是想起先前宋晚玉让他保密之事,一时又不知该不该说。
萧清音仿佛并未发觉孙太医的迟疑,漫不经心的追问道:“既不是公主,难不成是公主府的那位霍公子?”
听德妃随口提起霍公子,想起适才昭阳公主乃是在蓬莱宫用的午膳,孙太医也只当公主已是将事情都说了,自然也就没了适才的迟疑,笑着解释道:“是,先前公主令臣将用在伤处的药膏稍作改进,今日便是来问一声。”
萧清音点点头,目光仍旧落在沉香上,慢条斯理的问道:“那位霍公子的腿,还有多久能好?”
孙太医不疑有他,笑着道:“脚筋手筋都是才接好不久的,如今虽是能站立片刻,可要真的好全,只怕还要有许多日子的调养锻炼。若只是寻常走路,想必再有几月就成了.......”
话到一半,孙太医一直没等到德妃的应声,大着胆子往上瞥了一眼,脸色也是一变,慌忙道:“娘娘!”
却见萧清音脸色惨白的坐在原处,浑身僵硬,一如石雕木像一般,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呆呆怔怔的。
她的双手都在隐隐的颤抖着,右手仍旧拿着用于切割沉香的小刀,刀锋极是锋利,不过是片刻的失神,竟是将她的左手划出了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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