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似是也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惊诧,但还是稳住心神,“您陪陪我,好吗?”
他低声地叙说下来。
“陛下这么喜欢他的神态、他的语气,能不能有一点……有一点分给我?”
分给真正的江情。
在进宫之前,他就被母亲嘱咐了许多遍,在取得陛下欢心之前,绝不可显露出一分一毫自己的特质,怕她不喜欢。在今夜之前,他也是如言照做的,他从未像这样了解另一个人的神态喜好,像一个沉浸在荒诞与虚无之中的戏子。
比那个身份卑微的人,更加低贱、更加不堪一击。
他见到晏迟,就恍惚看到那个虚伪的自己。了解得越深,他就越能明白——对方那种始终不变、清醒脱俗的温柔,是他永远无法学会的。
雨声忽骤,门外响起轰然的雷声,闪电劈落之时,一闪即逝的光芒正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注视着殷璇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眸,似从灯烛映照下,见到她眸底骤然而动的潋滟波光。
当今圣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她注视过来时,江情一点儿都不想扮做别人,他想让对方的眼里真正有他,哪怕一点点。
闪电亮起的刹那,殷璇能感觉到江情的手指陡然收紧,掌心冰冷湿·润。
她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眸,淡淡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是吗?”
江情的动作僵住了,他垂下眼,眼底的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暴雨倾盆,雷声隆隆。这是夏季未到之时,少见的一场大雨。
雨水顺着房檐漫流而下,形成如柱的水帘。
他浑身疼得厉害,原本被摔到的时候,江情只觉得身上很痛,他想着等到陛下来,他就不会再痛了,可是殷璇真的过来的时候,却连胸腔里都泛起裂心般的痛楚。
她确实宠爱他、眷顾他,像对晏迟一样对他好。但江情也在日复一日地更加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是一场一触即碎的大梦泡影。
江情退回了床榻里侧,借着一点烛光,哑着声问道:“如果没有他……”
他的下颔被慢慢抬起,对上了殷璇的双眸。
平静,而且冷酷。
“那你会出现在孤面前吗?”她的指腹是温暖的,慢慢地摩·挲过江情的唇角,“别这么哭,不像。”
雷声轰然而起。
在延禧宫的另一边,小灯犹明的明珠殿内。东吾玩了半天九连环,听着进屋时熟悉的足音。
陪嫁过来的戎翼伸手分开珠帘,用羌族语言道:“殿下,雨越来越大,廊柱上的花蜜已经冲干净了。”
东吾点了下头,将没拆开的九连环扔在案上,以同族的语言继续道:“看起来,这一位福大命大,不仅没事,还能把殿下招来。”
戎翼走过去给他拆卸发髻,将簪发的中原长簪从柔软的褐色卷发上剔除下来,道:“殿下这是干什么呢,就算他死了,对您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妆台前方是一面镜子,将人映得稍微模糊昏暗些。东吾盯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晶莹剔透、浅若琉璃的眼睛慢慢地渡上一层阴霾。
“欺负晏哥哥,就是欺负我。”
“不知道殿下对晏公子上心什么。”戎翼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将他头发上用绳结编成的小辫子一点点解开,“晏公子的孩子,又不是您的孩子。”
“没关系。”
戎翼愣了一下,看到镜中的殿下面色如常,却莫名有一种令人畏惧的阴郁感。
东吾闭上了眼,缓了一下,道:“殷璇不会让我生孩子。我只是个外人。徐哥哥那种人,我跟他待久了,他一定会看出来。”
他复又睁开眼眸,用母语继续道。
“只有晏哥哥,会一直相信我、爱护我。他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吾这个死颜控……
不过我也喜欢温柔又好看的人。(x)
第51章 黑白是非
雨过天晴。
次日是天光明朗的天气, 诸花盛放。延禧宫前方碧丛间的花枝一夜绽开,娇艳欲滴。
殷璇早便上朝去了,初晓阁里静谧无声, 只有仆从侍奴来去侍奉时碰出的细微声响。
帐幔由人卷起。道淇将纱帐系在床柱两边, 蹲在床榻前给江情上药, 用宫中秘制的药膏涂抹在他跌伤的地方,一点点地覆盖至青紫的表皮。
江情倚着床畔, 垂眼听着道淇温声的嘱咐和絮语, 他闭了闭眼, 问道:“这些我都知道, 还有别的事吗?”
涂抹药膏的手稍稍顿了一刹, 道淇犹豫半晌,低声道:“靖安宫那边……”
江情倏忽抬眸:“靖安宫?”
晏迟在宫中只跟东吾良卿、以及徐长使走得稍近一些, 与其他人更没什么交情了。
“先前听闻了些许,说青莲女使让靖安宫的徐长使责难了。之后因着赔礼道歉,又去了一趟。不过青莲女使是什么人,那是多大的体面, 徐长使竟然敢为难她,不如……”
“你想让我拉拢她?”江情截断他的话语。
道淇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主子眸光变幻莫测,过了片刻, 江情慢慢地道:“徐泽这个人我听说过,他不是那种鲁莽狂妄之人,这其中应当还有什么别的文章。”
道淇试探道:“那我……再去打听一下?”
“不用。”江情看了一下未愈的伤痕, “你到问琴阁,恐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倒是那边的一位,或许知道些什么?”
他指的是东吾。东吾跟晏迟交好,自然与徐泽也关系不错,他们总要来往的,若有一些异动,在东吾那边可以窥探出一二。
道淇应声点头,随后听到主子的其余问话。
“那晏迟呢?陛下近来可有见他?”
道淇摇了摇头,回复道:“陛下一心都在您身上,自您来了,从没去过宜华榭。”
从没去过……或许是这几字给了他少许安慰。江情脑海中想着殷璇的模样,想到她身上冷冽中带着压迫感的气息,稍有些失神。
陛下只是喜欢这个类型而已。他无声地安慰着自己,略微蜷起身体,忍着疼痛转过身,望着纯色的床榻内褥。
此刻另一位贴身侍奴钧善从外边撩帘进来,将从浣衣局取来的衣物重新整理悬挂,轻手轻脚地展平衣袖。
道淇看了他一眼,旋即起身去帮忙,见熏衣的香炉内余香已尽,便准备去拿新的,旋即忽地被钧善叫住。
“尚宫局才送来一些,叫我一并拿回来了。”
他俩虽在屏风外,可也是声音压低、静悄悄地小声交谈,怕惹了郎主心烦。
道淇从托盘间寻到塔香,随后俯下身点香,等气味匀散过来,透出一股馥郁香气时,才轻声问道:“咱们屋里的香不是早就拿过的么?”
“是么?我怎么记得那是赏赐来着。”钧善整理好衣饰,在展平下袍时忽地抖出一串形制奇异的手串,他愣了一下,看向道淇,“这是……这是陛下什么时候赏的?怎么一同送去了?”
道淇一向是伺候江情梳妆的,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他心中一跳,把方才的疑虑抛了下来,连忙道:“这不是咱们的,看着像……像良卿千岁的。”
钧善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啊?”
————
雨后空气尚清新,余露沾满花叶。
因昨夜听到延禧宫招了好些蝙蝠,晏迟有些担忧东吾,便早早地过去问他。现下正在明珠殿里看他学写汉字。
上回抄得什么经,让东吾弄得一团糟,之后他痛定思痛,在晏迟的督促之下学字,只是学了好一阵还是没有起色,写得极其混乱。
东吾坐在榻边写了一阵,微卷的棕色长发从一侧垂落下来,五彩绳结扣住编出来的辫子,前端留下来的几许余发垂落在脸颊旁。
他穿着一件淡烟灰的外袍,外袍里面是月白色的内衫,金边宫绦打成结垂落下来。这时候正忍不住地咬毛笔边儿,然后被晏迟打了一下手。
东吾随即松开手,埋怨道:“太难了,我不要学了。”
晏迟盯着他通透明亮的琉璃眸,道:“那先放下,我问问你。”
东吾心里一滞,表面上还是乖乖将毛笔放下,撑着下颔看他:“晏哥哥问吧。”
“昨夜的蝙蝠,可有吓着你?”
“那种东西,我们族多的是。”他满不在乎地道,“倒是把旁边那位吓住了。”
“那……”晏迟语句稍停,“怎么会招来蝙蝠?”
东吾怔了一下,注视着晏迟望过来的眼眸,他凝视了片刻,随后略微俯过身,靠近晏迟的耳畔,低声道:“那些都是些吃果子、食花蜜的,下了半天的雨,食物难寻,再将蜜涂在廊柱上,自然会往上撞的。”
他坐回原处,慢慢地敲着写坏了的字,叹了口气:“后面雨下大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晏迟大约明白殷璇说他“只在你这里是孩子”的意思了,这个小王子古灵精怪得很,肯定是不想吃亏的。
“你,”晏迟想了半晌,续道,“你怎么会想做这种事。”
“我只是吓一吓他。”东吾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他那么不禁吓,摔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