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周剑星是一个“菩萨心肠”,是信佛之人,在表面上总是平和宽厚的,倒还不算过于为难。
开了春,大地回暖。窗外新芽生,残梅落。宜华榭换了新的熏香,暖彻肺腑。
晏迟坐在竹席上,提笔抄写着内账出入,将一笔一笔的进出安排、俸禄发放,誊写得清清楚楚,合理有条。
他记得认真,窗外却忽地响起一声惊呼。
“郎主!百岁、百岁哥哥让兰君千岁扣下了。”
一个二等侍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跪在珠帘边儿上,俯首仓促道:“原我是跟百岁哥哥去花圃取绿牡丹的,遇到兰君千岁的人,因那几个侍奴闲话,百岁哥哥便去争辩了几句……可、可没想到兰君千岁就在后头……”
墨汁一颤,笔锋骤然顿下。晏迟豁然抬眸,连忙问道:“在哪里?”
“就在尚宫局的花圃香园……”那侍奴啜泣道,“可怎么办啊……”
晏迟定了定神,道:“你先下去吧。”
那小郎称了声“是”,随后退出了内室。阿青随即撩帘进来,会意地给晏迟打理衣衫,整理装束,低声道:“哥哥,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晏迟闭目叹息,“越级协理,本就规矩不容。他要找一个出气,我去就是了。”
“到底是周贵君说的是,口上称不便劳烦兰君千岁与贤卿千岁,才越过他们两人指了您的。”阿青低声不满,“如今倒是让他们找上哥哥了。”
这是一件好谋划,假若应如许与苏枕流无比在意,想要为难,恐怕晏迟还真的招架不住,到时候便可顺理成章的向他周剑星求救。一旦如此,进可成臂膀利刃,退可借恩义人情。
衣着整理已毕。晏迟撂下手头事情,匆匆前往花圃香园。到了地方之后,迎面便见到一把椅子,一把遮蔽暖阳的伞。
应如许穿了一件碧色的长袍,拢着雪绒的披风。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边上的座椅扶手,姿态虽还算端正,但仍有些不耐之态。
晏迟缓了步伐,行至应如许面前,躬身行礼道:“给千岁请安。”
百岁被两个粗壮老奴压在长板凳上,其中一人手上拿着藤条,沾了凉水,挽袖等着应如许一声令下。
“我听说,我这侍奴冲撞了您。”他望过去一眼,暗示百岁不要讲话,“晏迟一定带回去严加管教。”
应如许没说话,只是抬眸望了他一眼,似乎在考量着对方为何如此盛宠,顺遂了一路。
“严加管教?你?”他笑了一下,“什么下贱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夸耀。”
他字字清晰,不理余地。晏迟反而心弦一松,觉得这位倒是不必那么提心吊胆,左右罚过一顿,出了气、恶心了周剑星,大约也就没有旁的事情了。
晏迟不发一语,礼节未起,而是撩袍跪下,语调平和。
“晏迟管教不严,理应向千岁赔罪。我身边的侍奴,不必脏了您的手。”
应如许全然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态度,他见过太多恃宠而骄的新宠了,如今再考量片刻,便以为晏迟是像徐泽那样看似我见犹怜、实则比谁都不饶人的作风。
他脑海里仍想起这几日永泰宫的谣言,郁气一结,理智全无,将阖宫都无人敢动他这一事抛诸脑后,盯着晏迟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便你来受过,如何?”
另一边被按住的百岁猛地出声:“郎主,别……唔。”
百岁的嘴被粗·暴地堵住了,花圃香园之中,只剩下应如许敲着扶手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沉闷,舒缓错落,与压迫的声线逐渐融合。
“晏郎君,你说呢?”
第25章 漩涡
他垂下眼眸望过来,视线定定地落在晏迟身上,似乎等待着他的答复,又仿佛并不怎么在意究竟有什么答复——他很少在意别人的意见。
眼前的男人身量单薄,衣袍淡雅素净。长发被一支银色的长簪挽起,另一半放下来垂落在脊背间,宛若一道墨色瀑布,沿着脊背的线条一寸寸贴合。
应如许眸光发沉地看着他,见到晏迟合掌俯身,额心抵在霜白的手背上,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
“好,既然你是这个意思。”应如许抬起手,让那几个粗·壮奴仆将藤条放下,换了一件金丝绞缠的软鞭。“你年纪轻,贵君人忙事多,我当哥哥,少不得要教教你。”
一旁是百岁呜·咽急迫的声音,他被扣在地面上,压倒跪伏,无法挣脱。
眼前的碧色衣袍慢慢地晃动了一许,徐徐地在地面边缘滑过,厚重的外袍拖曳在地面上,雪绒沾尘。
应如许居高临下道:“宫里对陛下的宠君向来包涵礼让,好好教导。既然是晏郎君身边的奴没有规矩,我也不好越过你,去教训你身边的人,不如就教一教你,长幼尊卑?”
关于尊卑这两字,宫中的许多人都很有话说。无论是晏迟的出身、还是他受宠的这些时日,都遭到宫中人诟病已久。而如今又担协理之务,自然也就传言汹涌,愈演愈烈。
晏迟注视着眼前地面,光影投映过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映出一片小小的阴影。他目光不动,低声道:“晏迟阅历尚浅,本就对协理之责惶恐不已。若非周贵君垂青,绝不敢越过礼节规矩……”
“住口。”应如许攥紧手中的金丝软鞭,目光发寒地看着他,似乎提到周剑星时,他反而要比方才更愤懑生气。
脚步声在周围绕了半圈,软鞭低垂,随后再次收拢起来,带着风声骤然落下。
这种特制的金贵软鞭,烙在身上总是没有声音的,甚至连皮都打不破。但肌肤之下却会浮现出道道淤青血痕,痛楚绝不比藤条要少半分。
百岁呜·咽哭泣,阿青跪在晏迟身畔,几乎就要过去用身躯挡下了,却被两边应如许的人拉住了,死死地抵在旁边。
花圃香园的管事侍奴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整个园子的奴仆都跪在外围,生怕哪个人让兰君千岁看了不顺眼,就是几条命都不够填的。
鞭痕在衣袍下隐蔽蔓延,他天生肤色偏冷,这时候就越容易留下伤痕。
晏迟急促地抽了口气,额角渗出一点冷汗。
如若是他自己,应如许只是出气便是了。但要是换上百岁、阿青等人受罚。绝对不是一顿惩罚、落了他的面子能解决的。
本朝宫规之中,像应如许这样的人物,就是将宫中的女婢侍奴等人打死了,也只是受两句闲话罢了。他对着晏迟身边的人,可绝不会有半点分寸。
那边被按住的两人,已经哭得要上不来气了。因出来的匆忙,宜华榭的人并没带多少,燕飞女使更是不在列中。
但不在也好,以燕飞和静成的性格,一定不会贸然前来的,他们应该会……晏迟思绪迟滞了片刻,耳畔风声忽起,软鞭落在伏下的秀润肩头,斜落下去,顿时窜起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他闷哼出声,喘·息混乱地缓了一口气,被金丝软鞭的一端挑起下颔,强迫对上应如许那双略微眯起的双眼。
“下贱淫夫。”他的话语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晏迟能听到,一字一句,宛若锥心之痛。“你也配服侍御前么?”
软鞭在瘦削下颔间硌出淤青,被发箍长簪收拢的发丝垂下一缕,绕在眼前。他的肤色白皙如霜,额角泛起湿·润冷汗。但那双眼睛却幽然平静,温柔、清醒、一尘不染。
晏迟的性格一向柔和隐忍,很少争辩什么、索取什么,也一直默认自己无法与殷璇相配,但在此刻的轻蔑逼问之中,却仿佛陡然被触碰到了哪片逆鳞一般,有些不经思考地道:“难道她身边,只有你这样的人吗?”
他的声线清越,此刻微微沙哑,语气很轻,但却比声势宏大的质问更戳人心槽。
应如许仿佛触电一般,猛地抽回了手。
此刻,他才是那个有资格指点、指教对方的人,而晏迟只不过是背无依靠,被周剑星推出来挡枪挡剑的器具而已。但应如许却觉得他低微平和的一句反问,却比跟周剑星那么多年相争要来得更逼人。
他握紧手中的金丝软鞭,半晌才道:“你真是有本事,不愧是宫中前所未有的祸水,几可比拟妲己褒姒之流。”
晏迟咬了咬唇,骤然觉得有些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却还撑着回答了一句:“不敢。”
他的确有很多事情都不敢去做,但却又总是在一些旁人都不敢为的地方半步不退。实在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
应如许低眼望了他片刻,眸中寒冰层层结起,正待软鞭在掌中欲落之时,却忽地被身边白皑拉住了。
“千岁。”白皑低声道,“真伤了人,怕让贵君在陛下耳边吹风,疏远了您,就不好了。”
应如许虽然有些气,可并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经他这么一提醒,倒是也冷静下来许多,盯了晏迟一眼,随后将手里的软鞭交给白皑,伸手接过奴仆递过来的一盏温茶,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
“看来你是真得贵君青眼了?”他慢慢地道,唇边露出一个略带讽刺的微笑,“你就跪在这儿,想想你在周剑星身边,学会了什么。”
应如许是礼部尚书嫡幼子,是兴平侯府,其母身加紫金光禄大夫,上有三姐一兄,将他宠爱得娇惯无比,自小便是侯府的掌上明珠。进宫之后,也只在周剑星身上吃过亏,其他人对他向来是礼让七分,再加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