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则似乎还想辩驳什么,殿门之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出自大总管任杉之口,沈绾整了整袖口,退后一步,神色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事没发生过,她转过身,什么也没说,率先踏出殿门了。
林星则眼中神色晦暗难明,愣了片刻,他也抬脚跟了上去。
到了皇帝寝宫,搁着老远就闻到了药香,林柏荣躺在床上,脸上已经没有血色,骨瘦如柴的他拥着锦被却也只隆起一点,林星则一看到他这个样子,便神色焦急地喊了一声“父皇”,越过沈绾奔了过去。
到了近处,林星则跪在地上,伸手抓住林柏荣的手:“父皇!你怎么样?”
沈绾快步走到床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星则,明黄色的帷帐后面,有一道人影稳稳站在那里。
林柏荣艰难地抬起眼皮,看了看面前的人,很久才看出是谁,他睁圆了眼,一把回握住林星则的手。
“则儿!”
“在,儿臣在!”林星则急忙应声。
林柏荣这一生似乎喊得太用力了,有些呼吸不上来,挺着胸膛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缓和下来,他目光浑浊,眼中盈满了泪水,很久之后,才哑声问他:“则儿,为父可曾亏待过你?”
“没有,父皇带我恩重如山。”林星则摇头。
林柏荣双眼微颤,其中掺杂了许多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看着林星则长大,这孩子又是裴氏一族的人,因着心中的亏欠,还有对妻子的那份怀念,他一直都将林星则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儿一样看待。
人不会被敌人背叛,人只会被自己身后的人背叛。
“则儿,为父就问你一句话……”到了现在,林柏荣还是对他自称“为父”。
沈绾将头偏至一旁,似乎不忍看这个画面。
“父皇,您问,儿臣一定据实回答,绝不蒙骗父皇。”
“好,朕问你,祺儿的死,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林柏荣声嘶力竭地问出这句话,几乎要从床上坐起来,沈绾赶紧走过去,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帮他一下一下顺着后背。
林星则听见这句话,连想都没想,连忙摇头:“没有!父皇,您要相信儿臣,皇兄待我亲如手足,我怎么会残害他!当初摔马不过是一场意外,不关儿臣的事啊!”
林柏荣平复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之后又闭上眼:“那你,可曾觊觎过朕的皇位?”
宫室内紫烟弥漫,香气与药味相冲,化为一种难言的味道。
林星则愣了一下,双眸中一抹厉色闪过,他却回道:“不曾,父皇,儿臣从未肖想过。”
他低着头,还抓着林柏荣干枯的双手,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
“好……”林柏荣点点头,长叹一声,半晌后睁开眼睛,看着他,“既然你从未肖想过,这个位置,朕就不留给你了。”
“朕没有亲生骨血,大聿本就后继无人,所以传给谁都一样了。则儿,不管将来是谁坐上了皇位,你都要忠心耿耿,万不可生异心,做出不臣之举,记住吗?”他反手握紧林星则,眼中放着光芒,眼神却落在空处,好像谁也没看着。
林星则心中五味陈杂,然而表面上却还强装镇定,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答应了林柏荣的话,之后便又看到他闭上了眼睛,好像不愿再说别的话了。
沈绾将林柏荣放下,又替他盖上被子,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才转身对林星则道:“父皇你也见到了,他并非你猜测的那般受人胁迫,在你之前,父皇还见过尚书令陈大人,帝师封泉,和首辅张大人,传位诏书早已经拟好,交到了他们三人手上,这次,你没有什么疑问了吧?”
沈绾将林星则送出殿门,这之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双眼深邃,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临到分别之时,林星则突然回过头,双眼凝视着沈绾,沉声说道:“你不想知道,上一辈子,萧承衍是什么结局吗?”
沈绾神色有些怔忪,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之后,又沉下脸,笑容充满讥肖:“你还能看到别人的结局?若是他死在你前头,你也不会这么防备他了。”
林星则笑了笑:“萧承衍的确有问鼎天下只才,我可不敢小看他,只是有才之人未必有命享受。”
沈绾神色不变:“就怕有的人,既无才,也无命。”
林星则看了她半晌,眸中带着审视,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认真道:“绾绾,你比以前变了好多。”
沈绾退后一步,将双手叠在身侧,冲着林星则弯了弯身,行了一礼,却又在行礼的同时,抬起双眼看过来,眸中带着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让人看了脊背发凉。
“还要多谢你的教导。”
林星则瞳孔微缩,这句话似是触动了他什么,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出宫了,仿佛他来此,真的就只是看看林柏荣是不是受人胁迫而已。
沈绾看着他的背影,很久都没有离开。
前生,林星则教给沈绾的东西很多,可能比顾先生的还要多,而沈绾,这一生,也从不敢忘。
—
沈绾回到了萧承衍的住处,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韩行舟被拉扯着近了大殿,嘴上吵吵嚷嚷着什么,因为说得太快,一句话也听不清楚。
萧承衍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听到外面的声音后就放下笔,然后便看到沈绾拽着韩行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绾绾,你这是做什么?”自从过了那晚灯会之后,萧承衍再喊她“绾绾”时,感觉都不一样,以前多是调笑的意味多,现在却是发自内心的宠溺。
沈绾放开韩行舟,却没看萧承衍,而是对韩行舟道:“你给殿下把个平安脉。”
韩行舟和萧承衍都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绾的意图,他扭头看了一眼萧承衍:“殿下身体不舒服?”
萧承衍摇头:“并未。”
两人又一起茫然地看向沈绾。
“平安脉,顾名思义,就是在平安的时候请的,你不要磨蹭了,快给殿下看看。”沈绾走过去,将萧承衍按到椅子上。
虽然动作粗鲁些,萧承衍却很是受用,他看向韩行舟,眼神含笑:“绾绾既然说了,你就给我看看吧。”
说着,他将手腕搁到桌子上。
韩行舟莫名其妙地看了沈绾一眼,却在她脸上看到了一抹郑重,虽然面上不愿,可还是坐下,伸出手,开始认真地给他把起脉来。
沈绾突然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韩行舟。
却见他眉头皱起,换了一只手又摸了很久,还问了许多问题,每问出一个,沈绾的脸色都沉下几分。
萧承衍一看气氛忽然沉闷下来,两人都一脸凝重,一颗心也提了起来,等到韩行舟放开手,沈绾马上就开口问他:“可是有什么问题?”
萧承衍将袖口扯下来,仔细地整了整,假装不在意诊脉的结果。
韩行舟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殿下火大,肝火旺盛,最近恐怕脾气不好,□□也很强,也许是总想着要和沈姑娘成亲了,所以心火缭乱,恐怕每夜都辗转难眠难以入睡,长此以往下去,也伤身。”
萧承衍掐了掐眉心。
沈绾却还是追问:“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韩行舟站起身,一边背起自己的药箱一边斜眼看她:“沈姑娘还想要什么问题,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好吗?”
他又冲沈绾招了招手:“你快随我一道走吧,保不齐某人兽性大发,将你——”
“赶紧滚。”萧承衍随手扔过去一个茶杯,虽然没有砸到,但还是让韩行舟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他走了之后,屋内就剩下两人,沈绾坐到方才韩行舟坐过的位置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上的莲花纹路,竟然一直都没看萧承衍。
良久之后,萧承衍握住她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这么着急,是不是跟林星则见面的时候,听到他说了什么?”
沈绾一怔,回过神来扭头看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啊。”
“我身体没有不舒服,你却突然让韩行舟来把平安脉,若不是今天听到别人说了什么,你不会平白做这种事。”萧承衍很笃定。
“他大有可能,是骗我的,”沈绾扬了扬头,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关心则乱了,“他说你没有命坐那宝座。”
萧承衍的手指缩了一下,神色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你和他对这种事的感受,与我自然是不一样的。不过你可以想一想,今生与前尘,轨迹都一样吗?”
沈绾摇了摇头:“不一样,有很大的变化。”
萧承衍笑着安抚他:“既然不一样,那不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只是……”沈绾声音有些迟疑,“心里有些烦乱罢了。”
“你若还是不放心,我便让夏述片刻不离我,实在不行,让夏巡也过来,再不行的话,你守在我身侧,这样时时看着我,就不怕发生什么意外了,给你身上绑个绳子,系在我这里,也不怕什么事将我们分开。”萧承衍似乎说起了玩笑话,越发不着边际,惹得沈绾后面都没耳朵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