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属官都急坏了,萧承衍却一如往常。
只不过在其他大臣眼里,他也只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般。
这或许就是萧放最大的仁慈了。他不出言废弃,对萧承衍视若无睹,让他活成了朝堂上最大的笑话,自己却犹自扮演一个念旧情的人。
他逼得他退无可退,他逼得他亲口认输。
手指被碰了一下,萧承衍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沈绾给他倒着茶,眼神却往床边上瞄,似乎给他使了个眼色。
“娘娘问殿下饿不饿呢。”
方才神思恍惚,没听到母亲的话,萧承衍右手握紧了发烫的茶杯,回头时却是笑着回答:“在这坐了许久,是有些饿了。”
周槿诺脸上洋溢着喜色,不知是不是因为每日都能见到太子的关系,她这些天少了往日的平淡,多了些不同的色彩。
“沈绾和你明姑姑去吧,给殿下弄点吃食过来,别惊动了小春。”
“是”。
小春如果只是寻常的罪奴还好,若是哪方势力留在宫中的暗桩,或是被谁有心利用了,就难保他们的事不被对方发现。
沈绾听从娘娘的话一直防着她,也无谓她如此冷漠,实在是身在局中,不得不多为自己和娘娘考量。
两人应声下去了,昏黄的殿内就只剩下两人,唯一的一盏灯火明明灭灭的,将人的那一半脸照得晦暗不清。
周槿诺看着萧承衍挪到殿门久久未回的视线,不知怎么就忽地笑出声来,眼神却越发温柔了。
萧承衍竟然还是未回过头。
“衍儿,你在看什么呢?”
冷不防地一问,还带了些揶揄,萧承衍猛地回头,像是才回过神来,眉头不免一皱。
他低下头轻啜一口香茗,“没看什么。”他低声回道。
茶太烫了,烫得他耳根后火燎燎的。
周槿诺忍着笑意,冲他招了招手:“你坐这里来,母亲有话要对你说。”
萧承衍一顿,手将茶杯轻轻放回了桌子上,起身走至她床前坐下,双手撑在膝头上,也许是因为刚才有些窘迫,现今连眼神都不知该放在哪了。
自从周槿诺被赶到幽琅宫之后,他便和母亲很少见面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小,常常会偷偷跑到幽琅宫跟她见面,只是母亲怕他得罪了父皇,不让他来,来了也不让他近身,总是像躲洪水猛兽一样躲着他。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知道将自己的一切情绪都隐藏起来,不再做会让母亲烦忧的事。思及母亲的时候,只要躲在暗处偷偷望一眼,觉得心安便已足够。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突然明白,不怀揣着多余的期冀与幻想,便能不那么失望,对人是,对自己也一样。
而这短短几日的相聚,并不能让冰冷快时间消融,他与母亲之间,天堑犹在。
只是现在不能,也总有机会消融的,只要能将阻挡在他们母子二人之间的拦路石移除就好,他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你安排到幽琅宫的沈绾,她人很好,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做事很有分寸,看起来也伶俐机敏,只是,放在我这里算是屈才了。”周槿诺慢慢道。
萧承衍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有她在母亲这里,儿臣多少能放心。”
“是放心她,还是放心我?”周槿诺看着他,脱口一问,眼睛含笑,只是笑容并不单纯,“方才看你眼睛离不开她的样子,母亲还以为,你担忧她在我这会受什么委屈呢。”
萧承衍不知是岔气还是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母亲莫不是……在拿儿臣寻开心?”
周槿诺摇了摇头,嘴边的弧线淡了下去,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眼睛看向别处。
“当年周氏覆灭,东宫整个受到了牵连,她父亲身为太子近臣,总免不了为皇上发落的,衍儿,这怪不得你。”
即便是很久不见面,身为母亲,仿佛也能很快洞察他的心,萧承衍没了在外人面前端着的清冷神色,闻言苦笑一声,却也只能回答一句“儿臣知道”。
周槿诺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叹了口气,继续说着:“沈绾逃出锦都之后,必定是经历了许多磨折,才会长成今日这般模样,虽然她是从大聿来的,但是你该知道,看一个人,不是看他的身份地位,阵营归属,那些别人都能看到的,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最是能迷惑人。看人,要用心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你总该懂吧?”周槿诺握住萧承衍的手,郑重其事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句话。
内心最深处的纠结被洞悉,萧承衍神色有些讶然。
的确如母亲所说,时至今日,他也没办法将沈绾曾臣服于林星则的事实抹杀掉,就算心中愧对她也一样。那就像是一根刺一般,总是在他快要忘记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狠狠扎一下,提醒他沈绾的过去。
只是最近,他突然开始思考,这种不悦的情绪到底是源于什么。
听了母亲的话后,他才有种豁然的感觉,像是拨开云雾重见天日,他发觉他并非是在猜忌她。
不是猜忌,有时因为什么才如此在意呢?
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愿再作深想。
“儿臣此去边境,经历了很多,也看透了很多,大聿人,终究也是大齐分离出去的臣民,骨子里流的是大齐人的血。沈绾虽曾侍聿皇,可初心始终未变,这一点儿臣还是知晓的。”他看着母亲,脑中突然想起隆泉那些战后的百姓,衣衫褴褛,孤影单只。
但其实,同为边境的大聿郦石,和大齐隆泉根本没什么两样。
萧承衍收回心思,看着母亲淡淡道:“沈绾身份特殊,将她放到母亲身边实在情非得已,并非儿臣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之前在隆泉的时候,周叔就已经表示过非议了,儿臣怕到时又生争端……”
“那你留她岂不是没有意义?”周槿诺打断了他的话,神色有些复杂。
“母亲身边,只有明妍一个人也已足够,沈绾在宫中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有可能惹来旁人猜疑,我听说,她在青王府已经和睿王见过一面了,那她留在锦都岂不是更危险?”
“母亲……”
周槿诺笑了笑,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清亮的眼眸里充满慈爱。像是这样近看着他的时候,已经很久远了。
“有沈绾这样的姑娘跟在你身边,母亲才能放心。”她轻轻道,声音如和煦春风吹拂的柳絮一样绵软。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母亲,萧承衍心里的某处总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明妍和沈绾推开殿门进来了。幽琅宫没有其他人手,两人手里都端着饭菜,胳膊上还垫着一盘,很是困难。空气中弥漫着香气,不多一会儿就勾起腹中馋虫。
“闻着这香味,连我也不禁食指大动。”周槿诺难得如此开怀,沈绾饶过桌子走过来,将她的鞋子摆正,又给她披上一件外裳。
“娘娘也吃一些吧,晚膳就没怎么动。”实际上根本没吃,只是萧承衍在这,凡事留一线,免得他担心。
周槿诺眼中发亮,大概是很期待和自己的孩子吃一顿饭,扶着沈绾的手下了床,床边的萧承衍连忙也起身,很自然地扶住她的另一边。
周槿诺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满满,很是愉悦。
沈绾没在意,只有萧承衍多看了一眼。
坐到饭桌上,周槿诺冲明妍招了招手:“你也忙活半天了,快坐下也吃点吧。”
“沈绾也是,来,多吃点。”
两人看娘娘兴致这么好,也不忍拂了她的美意,福了福身双双坐下。
明灯之下,美酒当前,唯有畅饮可绵延此刻开怀,举杯同饮之时,沈绾发觉,竟连殿下的脸上都消融了往日冰霜,染上了一层暖意。
那笑容,好似一个平常人,而不是什么大齐储君,太子殿下。
殊不知,他真的做不了几日太子了。
元鼎十八年十一月十四,大臣们到章宸殿等待早朝开朝之时,发现萧承衍竟然独自一人跪在殿外,有人冒昧去问,太子却始终不发一言。
等到消息传到皇帝萧放耳中,他急急忙忙从毓贵妃那里奔到章宸殿,问及太子为何如此之时,他才对着龙椅上的人深深一拜,昂声道:
“《春秋》大义,立子以贵。然儿臣母妃周氏身居幽琅,后位已废多年,儿臣忝列东宫,身为大齐储君,日日忧思不断,恐难胜任。今日进言,儿臣愿引愆退身,辞太子之衔,以备藩国,儿臣心意已决,还望父皇成全!”
多日的视而不见,冷漠以对,由身到心让他倍受折磨,就是为了逼出他说出这番话,如今他说出口了,满朝文武只觉震惊,震惊之余,不免为之戚戚。
怎么说,这也是大齐的储君啊,活成了这般模样。
若失帝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最终也不过是请辞这一条路而已。
萧放却还要惺惺作态。
“你承于朕膝下二十二载,父子之情犹在,且如今皇嗣中并无嫡系,朕从未嫌弃过你以庶子之身居于东宫。你为请藩国,于章宸殿上行此大礼,是要将朕居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