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衍脸色很平静:“既然他大难不死,就多给他些日子。”
钟卿微微挑了眉,知道萧承衍的意思不是放过他,嘴角向上扬起:“看来是被反水之前没服你啊,你想一点一点磨灭他的自尊践踏他的骄傲,再赐他一死?”
他想想都很解气,可是解气之后呢,又好像并没有赢得什么,要是敌人太过弱小,抢过来想得到的东西后反而会顿时失去兴趣,他觉得表哥必然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今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做。
他忽然不感兴趣了,随意摆摆手:“随便吧,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去安顿将士们了。”
沈绾站在萧承衍旁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钟卿的背影在他眼里渐渐缩小,直至最后再也看不清楚,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有些眼底发酸。
“怎么了?”萧承衍看出她的异常,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天地间银白无暇,朱门红墙八角飞檐,还有长长的巷子,一时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两人撑着红伞在雪地里互探心事的时候。
沈绾轻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钟小王爷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很难捉摸透心思的人,他一面混不在意,一面又不遮挡野心,让人难以确定他是不是殿下的敌人。那天在马场上,殿下说要放弃皇权争夺,不介意自己俯首称臣,我当时心中着急,将殿下的话打断了,后来想想,我大不必那么紧张。”
她转过头,眉眼柔和,目光氤氲:“殿下身侧,除了我,也有真心相待的人,我真的很欢喜。”
萧承衍的手忽地攥紧了,那一刻他空空如也的心好像一下子就被什么填补了,他本不愿意来到这宫墙之内,他本不愿意再去见那个人,然而现在又没什么可怕的了。
有人真心待他,有人因他有真心相待的人而欢喜,时至此刻,他何其有幸。
到了皇帝寝宫门前,一个端着药碗的人含胸躬身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来人先是一惊,后急忙跪下身去:“奴婢参见殿下!”
“平身吧。”
萧承衍没停留,拉着沈绾进去了,二人带进去了一阵冷风,可屋里也没烧地龙,甚至连炭火都未点,空气中飘着一阵浓浓的药味,还有一股难以说清的异味,让人泛恶心。
两人慢慢走过去,看到那人正躺在床上。
是好久不见的萧放。
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颇深,似乎老了几十岁,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嘴也歪了,不自然地向上抽着,下巴下面垫了一块白色汗巾,是怕津液流下来弄脏床铺。
他已经不能动弹了,但是现在还醒着,听见动静,他艰难地看过来,却在看清萧承衍的样子时,全身都开始了挣扎。
“啊!啊啊——”萧放说不出来话,只能这样扯着嗓子喊着,涨得脸通红,仿佛马上要断气一般,不多时他眼睛就湿了,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流了下来。
萧承衍坐到边上,笑着看他:“父皇,你怎么样?”
声音是何其有过的温柔。
萧放愣了一下,而后更激动地喊了起来,看他的样子,眼底竟然遍布喜悦。他被那个不肖子孙下毒戕害成这个样子,如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萧承衍简直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这么多年来,萧承衍都在他的掌控下从未逃脱,就连废黜太子之位他都妥协了,如今当然也该救他。
他这么想着。
只是那手艰难地要碰到萧承衍的时候,却被他故意躲开了。
萧放的脸色一下僵住。
“父皇是不是想对儿臣说,萧承平那个混账不仅跟你的爱妃私通,还下毒把你弄成现在这幅样子,实在罪无可赦,要儿臣帮你杀了他?”
萧放像是抓到一束希望的光一样疯狂地点头。
沈绾在一旁看着他这么狼狈的样子,心中说不上快意,但总是顺下一口气的。
李焕英将残废的萧承平接回去后,萧承衍安插在萧放身边的人就告诉他萧承平和毓贵妃私下暗通款曲的事。萧放是什么样的人?他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兄弟阅墙反目成仇,能容忍他们草菅人命无恶不作,去无法容忍萧承平跟自己的女人苟且。
所以大聿内部争端没有平息的时候,大齐也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因为他们尚且自顾不暇,现在看来,显然最终胜出的是萧承平,而萧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一头狮子被养大了,其老迈力弱的老狮子必定不是它的对手。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他不甘心啊!
“父皇,你放心吧……承平已经死了。”
萧放似乎忘记了呼吸,就那样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儿子,而后突然大口大口喘起粗气来。
沈绾却看到萧承衍笑着跟他父皇说这句话时,手慢慢抓紧了膝头的衣服,好像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站在这里,转身走了出去。
她曾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亲手手刃仇人,为父亲报仇,为自己和弟弟那一世的孤寂凉薄报仇,现在却觉得那些都无所谓了。
他应该用一种最该死的方式死去。
察觉到沈绾走了,萧承衍松了口气,他转过身,终于将一身的伪装都化去,深黑色的瞳眸中是难以掩盖的狂戾,几乎要床上的人整个都撕碎。
萧放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说平儿死了,说得那么冷静,现在,杀了他也会这样冷静吗?萧放害怕了,一边挣扎着想向后躲,一边“啊啊”地叫着,可终究是无用。
“事到如今,父皇觉得我是来救你的吗?”
萧放瞪大眼睛,想要摇头,却浑身僵硬。
“儿臣只是来看看,父皇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来看看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
“你——说——什——么!”萧放好不容易才问出这四个字。
“儿臣是说,父皇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这么对待,现在可会觉得后悔啊?是不是觉得当初不应该废黜儿臣?”
萧承衍站起身,把身后的光亮挡住,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放:“你必定是不后悔的吧,父皇儿子中,最像你的就是他,他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因为完全承袭了父皇的心性,若儿臣是父皇,一定会感到欣慰。”
他脸上满是嘲讽的笑将萧放激怒了,再次扯着嗓子叫起来,眼神凶狠地似乎要将他吃掉一般。
可惜他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
“其实,毓贵妃的事,是你误会我那个好弟弟了。”
萧放突然安静了下来。
萧承衍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匕首,继续道:“还记得跟你透露这件事的那个小太监吗?其实他是儿臣的人,萧承平没有做那些事,是父皇误会了……”
萧放想起那个小太监,眼睛顿时瞪圆了,此时的他哪里还能清醒地分析,完全被萧承衍牵着鼻子走,心中已是无限的悔恨,要不是他因为此事推开了平儿,平儿也不会恼羞成怒反过来对付他,也不会把他整成现在这般模样,给了这个不肖子孙可乘之机!
萧放有出气没进气,气得眼睛都要翻过去了,可是偏偏还死不了。
萧承衍弯下身去,凑近萧放的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母亲做的那些事?其实我都知道。”
他拔开匕首鞘。
第85章 终章
他拔开匕首鞘。
萧放已经从刚才的悔恨和震惊里回过神来,现在完全是另一种表情,他在自己这个儿子的眼中看到了杀气。
他想杀了他。
可他是他的父皇啊!
就算他对不起他母后,他也是他的父皇啊!
“母后觉得,不能告诉我,怕我坏了大事,但其实,我远比她想象中的,能忍。”萧承衍咧着嘴笑,手中扬起匕首,一下子就插进了萧放的胸膛,后者痛苦地哀嚎出声,顿觉嘴里一阵腥甜之味。
可是他没死,然后又一刀落下。
“你——竟敢——弑父!天——天——”身上割裂的疼痛逼他说出话,却怎么都说不完整。
“天打五雷轰吗?”萧承衍慢了一下,没有将匕首拔出来,“父皇害死皇祖父的时候,可有这么想过?”
“你——你怎么——”萧放震惊地连疼痛都顾不上,这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他为什么会知道!
可是已经没有人会给他答案了,那柄被鲜血染红的匕首再次赐到了他身上,皮肉与冰冷的刀身相互割裂的疼痛让他从喉咙里不断溢出叫喊。
我是你的父皇!你不可以这么对我!你该对我卑躬屈膝,像一年前一样狼狈懦弱地滚出锦都!你——
萧放就在那样的无尽又漫长的痛苦中,感受他这些年附加在这对母子身上的噩梦,然后慢慢没有了呼吸。
“你还挺适合学习医术的,我教给你刺的那些地方,分毫不差。”
萧承衍还在不停地挥舞匕首,后面却突然传来了说话声,他没有转身,也没有意外,只是身子顿了顿,然后将匕首仍在了床上,垂下双眼,去看那个再也没有声息的人。
韩行舟看他没有反应,忽然变了脸色,快步走上前去,手搭上他的肩膀想要看看他,却被萧承衍一把挥开,而正巧与他对视上的那双眼,竟将他吓得血液都要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