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替他抄书还不惊动毓贵妃的,约么也只有陆青婵了。
那一天,坐在最后一排素来少言寡语的萧恪,在下学之后去了景阳宫,景阳宫是一座比较荒僻的藏书楼,他从里头找到了文徴明的碑帖。
文徴明的字,一练就是好几年,哪怕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偶尔有空,他也会练两页,像是成了什么习惯一般。萧恪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奇怪,明明早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竟还能让他恍惚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想到原本只替萧让抄书的陆青婵,如今也替他写了这么一回字儿,萧恪脑子里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有那么一二分的欢喜。不过他很快又抑制住了,缓缓抿平了嘴角。
他不知道陆青婵的朱批写了什么,不过既然能骗过季安,那他也并没有放心不下。天色已经露出了些许的晴好,萧恪在心里念了陆青婵的名字,没料到庆节却问:“娘娘刚走不久,皇上可要把娘娘叫来?”
萧恪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
“让她歇着吧,歇好了再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在努力存稿,我写文章很慢的,从早写到深夜十二点,也只能磨出5000字来。有时候查资料顺大纲,写文的手速就更慢了。
但是我想入v当天更个两万字挑战一下我自己哈哈哈。
第17章 小叶朴(二)
从弘德殿里走出来,杨耀珍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正好迎上送完陆青婵回来的方朔,忍不住哭丧着脸:“方公公,皇上方才问我昨天的事,我只得照说了,如今可该怎么是好?”
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皇上不会受蒙蔽,今日不说萧恪也有的是法子知道。方朔原本也明白,根本就骗不过皇上,这件事陆青婵一定也明白,他摇了摇头:“您先回去吧,这事儿得看皇上的意思啊。”
方朔走进弘德殿的时候,殿里已经恢复原本的宁静,除了在里头侍候的奴才们,其余的人都已经退了出去,方朔给萧恪行了一礼:“娘娘已经回去歇下了。”
萧恪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个陆青婵方才端过的珐琅彩小碟儿上:“昨天,她动用了六玺,替朕写了批红?”
这话从萧恪的口中说出来,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方朔却抑制不住地打起了鼓,他撩起衣袍跪得端正:“回皇上,天子有六玺,娘娘拿的是其中的皇帝信玺。昨日瑾太妃和季大人来得匆忙,咱们弘德殿里没人能招架,只有娘娘在这时候能说两句话,娘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方朔是萧恪身边的老人儿了,萧恪生性多疑,对于跟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有极苛刻的要求,方朔能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平日里站在乾清宫门口,寡淡着一张脸。萧恪的目光转向他:“她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一个又一个,全都护着她?”
这语气里没什么喜怒,若是有善和庆节在一定两股战战不敢多言语了,可方朔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不是奴才们护着娘娘,是娘娘向来护着奴才们,拿奴才们当人看。有善和庆节这两个猴崽子,最喜欢去办昭仁殿的差事,因为去的时候,娘娘会赏杯茶水,给块儿点心,偶尔会问问奴才们差事好不好做。奴才们没儿没女的东西,没人疼,可娘娘这几句话,说得奴才们舒坦。”
陆青婵就像是停在紫禁城头顶的一片云,绵软的像个面团,不管是身边的什么人,都能得到她的润泽,过了很久,萧恪说:“除了瑾太妃和季安,前朝那边还有什么动静?”
后宫的蠢蠢欲动便是前朝的缩影,后宫已然如此,前朝自然有更凶险的刀光剑影,京城内外勾结成一片,波及之大,令人发指。
听方朔一字一句地讲完,萧恪森然阴郁:“瑾太妃,吏部,确实要收拾了,叫陆承望、高趱平还有李授业立刻入京来见朕。”他不过才病了几日,他们便蠢蠢欲动,此时再不铲除,便是养虎为患。
他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态的红,那双眼睛又带上了熟悉的冷冽和肃杀,方朔知道劝不住他,说了声是,然后退了出去。这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念头在方朔心里盘旋起来。
约么,昭仁殿那位娘娘,会成为第一个能劝住主子爷的人吧。
那天夜里,京里下了好大一场雨。噼里啪啦的雨珠子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把宫墙旁边的两株杏花树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子落在青砖上头,携带着几分土腥味横冲直撞地散进屋子里。
也不单单是土腥味,伴着那萧疏的春雨一起飘进屋的,还有黏腻的血腥气。
在陆承望的授意下,一位侍郎递了折子弹劾季安贪污粮饷。
季安被下了牢狱,那一天的李授业却并不平静。走出南书房,他叫来一个户部的侍郎,淡淡说:“三日后是叫大起的日子,你在那一天递折子,弹劾季安谋反!”
三言两语间,那侍郎脸上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那如此一来,朝堂上又要牵连出一大批人,到时候连咱们户部也难免卷入其中啊!”
宫里依旧是欣欣向荣的春日风致,李授业掖着手往前走:“季党们隔岸观火,已经打算明哲保身了,可若是季安垮了,朝上便是我和陆承望两家独大,你说皇上会把手伸向谁?我让你弹劾他谋反,季党们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因为若他真以谋反定罪,牵连更大,他的党羽们都难逃一死,只会更努力地运作起来,有他们一起运作,季安也许就不会那么容易死。退一步说,皇上登基之初,也没有那么多臣子可杀。有季安给咱们当靶子,留给咱们部署的时间也就更长。”
可显然,李授业的如意算盘再一次落空了。
四月初十,逢五逢十,都是萧恪于乾清门御门听政的日子。
李授业授意侍郎们纷纷弹劾季安谋逆之罪,果不其然看见季党其余人等纷纷跪地求情,其中不乏有人言辞激烈,说这些纯属污蔑,乾清门前的空地上跪了十余人。众人虽然个个都低着头,可每个人都小心留意着皇帝的动静。
“私吞巨款、私铸兵器、私贩海盐、买官卖爵!好好好啊!”萧恪一字一句连说了三个好字,缓缓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看着跪在地下的八个人,“王孝嵩、刘平孺、方显尧……你们有朕亲选的六部大臣,有从外头刚调回京城的封疆大吏,现在都一个个地跪在朕面前,要替季安求情。你们都是平帝爷和朕亲自一个一个选出来的肱骨之臣!你们来告诉朕,到底真的是你们认为季安罪不该死,还是觉得他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
这是大臣们半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隐约有圣躬不安的消息传出来,可今天皇帝嗓音低沉着声声入耳,清晰得在整个乾清门前回荡,让人控制不住的觉得膝盖发软,甚至有些没有参与其中的人,竟有几分暗自庆幸。
“你们都给朕看看自己头上的顶戴,是什么颜色的?是红的!你们的良心呢?你们的良心是什么颜色的?一个一个地告诉朕,海上有倭寇,西边有葛尔丹,里头春讯夏汛,天灾人祸无数!背地里一个个弹冠相庆,恨不得把朕的赈灾银子再盘剥几层,都以为朕不知道吗?十成银子,七成入户部,朕忍了,六成入户部,朕也忍了。看看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地跪在这,有几个能问心无愧!朕不管你们谁是谁的儿女亲家,谁是谁的恩师门生,站在这,你们是大佑的臣子!”萧恪走在九重丹壁最前,俯视群臣目光冷冽,“季安到了做了什么,你们跪着的人比朕清楚,你们跪的到底是朕,还是你们自己的顶戴花翎!”
“朕确实病了,可没病到人事不知!有些人就耐不住了,就蠢蠢欲动了!真把朕当成了瞎子!聋子!”萧恪指着丹壁下头的那八个人,“廷杖四十!”
有臣子们忍不住叫了一声:“皇上……”
“六十!”
一时间无人敢再劝,只有廷杖之声不绝于耳,那几尺长的木板呼呼地带着风声,打在皮肉上,只让人觉得头皮发紧。六十廷杖行完,八人中有四个当场毙命,身子像是破口袋一样被拖了下去,其余四个也都气若游丝,被人搭着抬着送出了宫。
“季安,以谋逆之罪论,抄家,诛九族。女眷发配贱籍。季安本人,车裂处死。”
“方才那八人,皆连坐为同党,三族之内发配宁古塔,世代不得入京!”
“大理寺,给朕严查此事,朕绝不姑息!”
萧恪站在高高的乾清门前,睥睨天下,春日的风带着血腥气向他吹来,一时间风盈满袖。他的眼中冷寂而空旷,看着丹壁下的臣子:“你们之中,也许有人有过而无不及,也许有人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朕要告诉你们,朕不是一个姑息养奸的皇帝!史书工笔要写,要把刻薄嗜杀这四个字冠到朕头上,朕也认了!大佑传到朕手里,被朕断送了,这才是真的愧对祖宗!”
那一天,所有在场的臣子都见识到了皇帝冷酷森然的一面,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上俯视他们每一个臣子,那诛心之言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胆战心惊,两腿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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