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再度涌起,她呆呆的看着常昀,一时间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常昀在回廊下停了一会,然后才慢慢走进她。但却没有走进屋子里,而是站在窗边,与窗内的她对视。
褚谧君不知道在来见她之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事,但她看得出他现在的情绪和她一样不稳定,茫然与喜悦交织在一起。
这是常昀,是云奴,是她所认识的人。她看着他,有种两人已经分别了很多年的错觉。
褚谧君忽然站了起来,用力抱住他。
在窗子的两端,隔着一堵冰冷的墙,她死死拥抱住他,浑身都因激动的情绪而微微发颤。
常昀先是错愕,在迟疑片刻后,他反手抱住了她。只是他的拥抱十分轻柔,如同落羽,带着安抚性的意味。
褚谧君松开了他,“好久不见。”
常昀歪了歪头,“的确有许久未见了。你昏了有十三天了。”
“听起来真可怕。”褚谧君转身往屋内铺设的竹簟走去。常昀绕道从大门走入屋内,顺着她的意思坐到了她身边。
黑猫因他这些天频繁的造访对他早已熟悉,在看到他后,亲昵的从褚谧君身边跳到了他怀中。
“还好么?”他不放心的盯着她看。
若是从前,她该佯作云淡风轻的安慰他几句,说自己一切都好,无需挂心。
但现在,她老老实实的回答他:“还是有些疼,偶尔觉得恶心。”
“医官来看过了么?”他关切的往前凑近了几分。
“来过了,说要施针。可我不想。”
“为什么。”
“疼。”她面无表情。
常昀噗嗤笑了出声,“怕疼?”
褚谧君冷冷的看着他。
常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摔下去的时候 ,疼么?”
“我不知道。”褚谧君按了按脑后的伤口,“因为在摔下去之前,我已经被人打昏了。”
“还不知道对你动手的人是谁,只知道……”常昀抿了抿唇,“只知道疑似在天渠阁内纵火的人是夷安侯。”
这个结果褚谧君一点都不意外,她只是看着常昀的眼睛出神。
“夷安侯现在怎么样了?”
“在宗正狱关着。”
常昀的声音比以往低沉了些许。
人的情感还真是奇怪,之前椒房殿上,他看起来是那么厌恶他,可是现在他离开了,他却也生出了几分感伤。
“你觉得会是他么?”常昀又问。
在常昀赶来之前,褚谧君已经从侍女口中得知了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包括对纵火案的调查。
“不像是他。”这话不仅仅是出于对常昀的安慰,“夷安侯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更没有做出这种事的能力。”
火烧天渠阁,针对的是褚相。将数千卷田册付之一炬,为的是延缓限田令的实行。夷安侯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阴谋中来。
想要在天渠阁内燃起一场大火,也不是什么容易事。仅凭一个宦官是无法做到的,万安的背后,必然有一大批的人协助他。不说别的,褚谧君记得自己被打昏时,动手的是两个人。
“但有一点你得清楚,云奴。”褚谧君目光中含着忧虑,“有时候真相于很多人而言,并不重要。”
她说这句话,是为了让常昀做好心理准备,因为距她从未来了解到的信息来看,这一切的罪名,最终还是扣到了夷安侯头上,不管他是否无辜。
第88章
天渠阁纵火一案最终告一段落, 是在一个月后。
这桩大案的处理结果使人无法满意, 一切的罪责都被推到了一个名叫万安的小宦官头上,阁内燃起的大火被归结于看守的疏忽以及万安偷偷将酒藏入阁内的错误。
这是皇帝做出的判决, 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即便是褚相, 也因为忙于安排人手重新丈量全国土地、登记田主名籍,而放弃了在这件事上同皇帝较劲。
陌敦被刺杀的事, 因为相隔太久无法查证,最后也不能断定万安就是想杀他的人。皇帝赐予了陌敦黄金、骏马及丝绸作为他蒙受灾难的补偿, 之后便不再过问这件事。天渠纵火案本就内情复杂, 若再与刺杀异邦王子之事纠缠在一起, 还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事来。
至于夷安侯……没有人再提起他,他从宗正狱中被放了出来,却又在不久后即被送出了东宫。也许是考虑到皇家的名声,皇帝没有给他定下任何的罪名, 但这种什么都不解释即将他送出东宫的行为, 等于是告诉天下人, 他与天渠纵火案脱不开干系。
“我去偷偷探望了阿邵一次。”某次常昀来看褚谧君时, 这样同她说道:“和阿凇一起。”
褚谧君不说话, 安静的等着下文。
常昀却换了个话题,“你的伤怎么样了?”他伸手,像是想要触碰她脑后的伤,然而在碰到她头发前,又将手放了下去。
“恢复的很慢,但比之前好多了。”这些天她一直安安心心的养伤, 对于褚家高墙之外发生的事情并不在意。即便知道砸伤她的那两个人中,还有一个没有被找出,她也懒得理会。
“阿邵现在被关在洛阳城外的一座规模不大的皇家林园内。他的爵位还在,但等于是个囚徒了。”常昀用手撑着额头,“阿凇不放心,想去看一看他,而我又不放心阿凇,所以就跟着去了。”
“夷安侯怎么样了?”
“状态非常不好,近乎精神失常。”常昀眉头紧蹙。
“别太担心了,他会没事的。”说不定不久之后,他还会有掀起动乱的本事。
不知道未来夷安侯举兵的行为和眼下他的遭遇是否有关,等到褚相得空了,她得提醒外祖父警惕这个少年。
“他不停的告诉我和阿邵,说他是被冤枉的。他说……”常昀目中透出了几分迷惑,“是高平侯诬陷他。”
褚谧君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真是奇怪,我以为楼氏是和他站在一起的。结果他们非但没有帮助阿邵登上皇位,反倒还将他拽入了深渊。”
“人心不可信。”褚谧君简要点评道。
若干年后,楼氏还会因为皇帝的诏书而覆灭。这世间大多数的结盟、承诺,都是不可靠的。
“想起阿邵之前做过的一些事,我还是很讨厌他。但又同情他。可是我又什么也做不到。”
“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的结束。”褚谧君说:“天渠阁被毁,是冲着我外祖父来的。他老人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背后动手的人真的是楼氏一族的话,我想他们的目的应该也不仅于此。”
“不过你说的没错。”顿了顿,褚谧君又道:“我们的确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才十多岁的孩子,在面对诡谲的暗流时,最多只能观望而已。
褚谧君因自己年龄、阅历而感到怨愤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假若她站在了一个足够高的位子,许多事情她就能看个清楚明白。
她越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迷雾中,身边的人有意无意的阻拦她在雾中前行的脚步。渐渐的,她会在这片宁静的大雾中走向死亡。
她想要看清自己脚下要走的路,和那些蛰伏在暗处的陷阱与毒蛇,却只能茫然的站在原地。
夷安侯的退场虽然悄无声息,但也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阵涟漪。毕竟他是曾经被当做储君来培养的宗室。
东宫现在只剩下济南王了,不少人都以为他已稳操胜券,开始暗地里考虑要不要适时向这名年少的宗室示好。而就在这时,皇帝却忽然宣布,将常昀重新召回宫中。
原本常昀就是因病而暂时离开东宫的,现在再回去,理所当然。
褚谧君心底却腾升出了一丝排斥和惊骇。她一点也不想让常昀回到东宫去。她在未来所见到的那个常昀过得一点也不好,皇帝之位于他而言不是尊荣而是枷锁。
伤情略微好一些的时候,她去了中宫一趟,求见自己的姨母。
倒不是希望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姨母,继而更改皇帝的旨意,她只是想要通过姨母来了解皇帝这道旨意背后的深意。
褚皇后对于她的到来显得颇为惊讶,“他得回到东宫,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有回到那里,他才有可能成为新的储君。怎么,你不希望么?”
褚谧君没有接话,而是问:“莫非姨母或者陛下已经在心中选好了未来的太子?”
褚皇后瞥了她一眼,“这样的事,我说了可不作数。”
“姨母身为皇后,多少能在陛下面前进言。”
“那你想同我说什么?”褚皇后终于正眼看向了自己的外甥女,带着几分好奇。
“记得外甥女曾经在姨母这儿说过,广川侯不是仁君之选。时至今日,外甥女还是同样的意见。济南王宽厚而博学,睿智而识礼,应正位东宫,何必再将广川侯牵扯进来,徒然添乱。”
“也许是因为,看着那些青涩的孩子相互厮杀,格外有趣吧。”褚皇后笑着说。
褚谧君猛地打了个寒噤。
“好了,玩笑而已。”褚皇后摸了摸外甥女的头发,就好像她还是个懵懂的稚子似的,“召回广川侯是陛下的意思,济南王虽然很好,但云奴也不差,陛下想要为万千臣民选一个最好的君主,自然要多比较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