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一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长幼有序、长幼有序,一边老老实实的对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四岁的表姊点头,规规矩矩的道歉:“阿念知错了。”
“还敢再犯么?”
老老实实的摇头,“不敢。”
却在褚谧君转身时, 小声的嘟哝了一句, “做贼心虚。”
又补充道:“恼羞成怒。”
褚谧君自然是听到了这句话, 本想转身再训斥阿念几句, 可最终还是作罢,默然离去,笼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的掐紧。
***
阿念很快也注意到了,褚谧君在躲着常昀。
那日她才说过他们两人关系很好, 之后褚谧君便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一切有常昀在的场合。
该不会是自己那天的无心之言刺激到了好面子的表姊吧……阿念想道, 不犹的愧疚。
也许,表姊并不是在躲着广川侯, 他们一连多日没能说上话, 只是因为不凑巧而已。两人明明从前还能有说有笑,总不至于真的为了她的一句话就生分了。
但这样的自我安慰是没用的,褚谧君对常昀的躲避, 实在是有些明显。有时两人从一条长廊的两头迎面走来,分明都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脸,总该打个招呼才是,但褚谧君竟然直接掉头,硬生生的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这样的行为……委实有些失礼了。阿念心想。
她还不能理解表姊的心情,此时的常昀在褚谧君眼中,一会是疑似杀死自己的凶手,一会是曾经意气相投的挚友。
只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阿念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褚谧君和常昀的关系真的很要好,明明对彼此熟悉起来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但却好像已建立了足够深厚的默契。
如果那个向褚谧君迎面走来的不是常昀而是别人,那么褚谧君或多或少都会克制一下自己本能的反应,选择以一副虚假的面孔去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套。
可是在面对常昀时,她不需要这样。她知道他不会对她生气,就算生气也不会记恨她。
尽管褚谧君不愿承认,但她的确是在凭借着过去与常昀之间的情谊肆意妄为。未来将要发生的事,终究还是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了她,她而今对常昀的态度,算是一种无意识的迁怒。
就连阿念都感觉到了不对,常昀不可能意识不到她在躲着他。
起初是感到疑惑,之后便时烦闷。常昀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得罪了褚谧君,可偏偏他又根本没有机会找到褚谧君问个清楚,因为褚谧君不愿见他,就算他亲自登门拜访,她也能找出不知多少个理由来推拒。
后来仔细想想,他记起不久前,具体是多久前不记得了,那时他和陌敦比了一场剑,为此还受了点伤,然后……然后他便撞见褚谧君和陌敦身边那个叫做延勒的一块去打猎去了。
理所当然的有些生气,褚谧君来西苑这么久,不见她和谁一块进过猎场,他曾去找过她几次,都被她以天气太热,想要静心读书给推拒了,结果到头来她居然和一个胡人一同去了,想想就让人觉得气结。
不过她要是愿意来找他道歉,像他这么心胸宽广的人,是不会计较那么多的。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然而过了几天他自己都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
其实后来他自己也想通了,褚谧君只是和延勒一块去打个猎而已,有什么好值得他生气的。冷静下来后仔细分析分析,延勒是赫兰的臣子,他打伤了陌敦,延勒却没来找他的麻烦,这大概也是褚谧君的功劳。
好吧,她要是来找他的话,他要向她道谢。他又这样想道。
然而在那之后,褚谧君便再也没来找过他。
这日常昀和两位堂兄一块被召去面圣,所谓面圣,其实不过是和皇帝见上一面,由皇帝身边的宦官代皇帝问他们一些课业上的问题,像模像样的教导他们几句治国之术。
皇帝至今对这三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都谈不上多喜欢,之所以定期还要见他们一眼,也是迫于无奈,皇帝之位未来总有一天会落到这三人手中,在那之前,他总得知道自己未来的继承人是什么样的品性。
皇帝终归还是个勤奋的皇帝,那些至关紧要的大事他永远不可能真的做到撒手不管,他不愿见到这几个少年,却也还是会召见他们,以免这几个常家的宗亲完全落入褚皇后的掌控之中。
而在常昀看来,皇帝无疑是他见过的最沉闷的长辈,和他的谈话极其无趣。哪怕是和褚皇后那样性情捉摸不定的女人打交道,都比来到皇帝跟前,听他训话要有意思得多。
被称作天子的那个人坐在上方,面容如同石像般僵硬,常昀几乎没有见这人笑过。照例还是由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大的济南王负责同长辈交谈。他和夷安侯全程负责安静乖巧。
好容易撑过了半个时辰,熬到了可以告退的时候。常昀带着隐约的欢欣和解脱感走出大殿,跟着两位兄长走下殿阶后一抬头,便看到了褚谧君。
都是皇亲国戚,还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褚谧君无疑也见到了她,在这一瞬间,常昀注意到她似乎又想要掉头就走,但当着济南王和夷安侯的面,她总不能如此无礼,于是停住了脚步,淡淡的朝他们三人点头致意。
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就好像他们几个是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常昀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糟。任谁被莫名其妙的厌恶后,都不会有多愉悦。
“你和褚家娘子闹矛盾了么?”济南王和他近乎同进同退,这些天有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也许吧。”常昀闷闷的说。
“如果是有什么误会,就去找她好好说清楚吧。”济南王温声提议。站在他身侧的夷安侯也满怀着期待和好奇望向了常昀。
“……不去。”常昀说。
***
日落之初,月升之时。
皇后坐在一扇漆雕描金屏风后,面前是一张紫檀小案,案上摆着一壶绿酒,两只白玉杯。
窗子被婢女推开,夏夜的清风涌入,带着远处不知名的浅淡花香。连枝灯被一盏盏点亮,驱散走了殿内的昏暗朦胧。
两名琴伎跪坐在屏风一侧,一人抚筝,一人鼓瑟,奏得不是宫里盛大恢宏的乐章,而是吴越之地的清商曲。
皇后听赏曲子的同时,自斟自饮。她对面没有坐人,可摆在那里的白玉杯却盛着满满一杯酒。
她难得有如此悠闲而又风雅的时候,侍候在殿内的侍女都小心翼翼的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她。
“皇后殿下。”在这样一个时候,却有人快步走入了殿内,打断了琴曲。那是个身量纤长,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女人。在宫里侍奉的人,无论是谁,都常年带着半是谦恭半是温顺的笑,这样才能让上位者瞧见了心中喜欢。可这个女人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哪怕是在面对皇后时,也眉眼肃然。
“莺娘?”皇后抬头,看向了自己最贴身的心腹婢女。
“皇后殿下让婢子去查的事,已经查清了。”莺娘在皇后身侧站定,俯下身在她耳边说道:“那日,于氏的确见过济南王。”
“她若是不闹这么一出,我都几乎要忘了这个人了。”褚皇后懒懒的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于氏不是楼贵人的狗么?怎么,楼贵人没有帮她一把?”
“据婢子调查,楼贵人来到西苑后,于氏曾求见过他,但被楼贵人拒绝了。”
“可怜,被主人丢下了。”褚皇后凉凉的笑着。做了楼贵人多年的对手,褚皇后清楚楼贵人的性格,那女人冷静理智,说白了,就是另一种残忍,于氏对她没用了,她选择舍下她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要怎么处置于氏?”莺娘的声音更低了几分。
“随你。”皇后的酒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这时已有了几分薄醉。
“明白了。”莺娘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的点了点头,“婢子告退。”
褚皇后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又看了琴伎一眼,让她们继续奏乐。
莺娘在离开前又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褚皇后一眼,“请皇后……”
“知道了,我不会喝太多。”皇后不耐烦的说道。
莺娘那张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她走出殿外,一群身着深色襦裙的宫女早已待命多时。
“走吧。”莺娘简短吩咐。
第54章
于氏的住的地方, 是西苑某处偏僻的宫室。
被废去美人之位后,她被贬为了舂米奴,但楼贵人暗中帮了她一把, 使她不至于真的沦为奴婢, 但帮助也仅限于此了。
她所在的地方破败凄冷, 足以见此时的她过得有多么寒酸落魄。莺娘带着身后八名宫女一起从杂草丛生的小径中穿行过庭院,来到了朱漆斑驳的门前。
于氏应当就这扇门后面。
这一路上她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脚步都是轻盈无声的——中宫训练有素的宫婢,人人都如她们一样可以做到绝对的安静。
这一行九人,每一个都是看似纤柔的女子, 她们中有的已芳华不再, 白发暗生, 有的却是碧玉妙龄, 顾盼生辉——可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身深色窄袖襦裙,长发在头顶高高绾起,斜插三支铜制长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