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了,还是褚家的大娘子,被视若明珠的丞相孙辈。她享有着众人的簇拥和明媚的韶年,足以让许许多多的人艳羡自怜。
“娘子怎么出汗了,是做噩梦了么?”侍女好奇的询问。
褚谧君擦干额上冷汗,“是啊,噩梦。”
第28章
庆元四年, 盛春。
正逢牡丹花期,而洛阳的牡丹,雍容华艳冠绝天下。
阿念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当然喜欢新奇, 好凑热闹, 哪怕她并不懂得赏花之趣,可既然到了洛阳,自然想要见识见识盛名在外的洛阳牡丹。
听说宣城公主府上养着名品牡丹数十株;高平侯喜欢朱红牡丹,园中花开可成海;骠骑将军府上,不久前育出的新品, 见过的人都惊叹不已……类似的传闻阿念每天都挂在心上, 且心向往之。
相比起来, 褚府就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了。褚相不是个风雅人, 卫夫人也没有侍弄花草的爱好,故而即便是在春时,府中放眼所见,尽是清冷的色调。
“表姊, 我们去赏花吧。”阿念一路蹦跳着走进了褚谧君的书房, 抱住了对方的胳膊。
然后毫不意外的被推开。
褚谧君正专注阅读着一卷史书,根本没有搭理表妹的意思。
她生来是有些清冷孤高的外貌, 眉色偏淡, 下颏偏尖,双目狭长而上挑,不笑的时候, 看着冷冰冰的有些吓人。
若是从前的阿念,或许会畏惧这样的表姊。可近来褚谧君不知何故,待阿念比从前亲近了不少,俨然将她当做了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因此阿念在褚谧君面前也不自觉的放肆了许多。
“表姊在看什么呀——”被推到一边去的阿念毫不气馁,不折不挠的又凑了过来。
褚谧君将手中的竹简往阿念所在的方向挪了挪。
“《后汉书》中的皇后纪?”东安君也曾请过儒生教自己女儿识字读书,阿念很快便认出了褚谧君所读的是什么,“表姊为什么看这个?”
因为若是几年后我不死,我就会是皇后,若是我死,你就可能是皇后。褚谧君心想。
总结一下历代的皇后是怎么死的,也许对她有帮助。
“读这些书好无趣,”阿念胆子越发大了,一把按住竹简,“表姊我们去赏花吧。”
褚谧君终于转过脸来。
“前几日我找来了人教你射箭,”她开口第一句话便让阿念变了脸色,“你学得怎么样了?”
“……尚、尚可。”
“是么?练给我看看。”
“表姊,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褚谧君直接捉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拖了回来。
“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啊?”
褚谧君指了指阿念系在腰间的佩玉、香囊、丝绦,因为之前她走得太快,这些东西都缠作了一团。
“练完箭,我再找人监督你练习仪态。”褚谧君拧着眉将那些打结的饰物一一解开,“身为丞相的外孙女,活得如同乡野村妇一般怎么行?”
“我就算活得像个乡下丫头,可也是外祖父的外孙女呀。”阿念半点也不客气的还嘴。
“你愿意做乡下丫头还是相府千金,我都不管。只是阿念你得记住了,人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拥有什么样的身份,就得守与之对应的规矩。你不要问我这些规矩是谁定的,也不要抱怨什么,因为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守着规矩的人。”褚谧君用力将阿念随身的香囊重新束好,“对了,顶撞表姊,漠视长幼尊卑,罚你抄《孝经》一篇。”
阿念:“……哦。”
她为什么要腿贱,为什么要跑来找表姊,她是不是太闲了日子过得太顺了。
*
不过褚谧君倒底还是没有对阿念太过严苛。阿念说想要赏花,她最终也同意了。
换了身较为正式的衣衫,又清点好了仆婢,她牵着阿念的手走出了房间。
“我们去哪?”阿念显得兴致勃勃。
不去哪家的园林,也不去谁的府邸,在这洛阳,牡丹开得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中宫。
“去姨母那。”褚谧君说。
阿念还是有些怕皇后的,毕竟与她没见过几面,“能不去么?”
“当然不能。”
十年后的阿念和褚皇后的关系,实在是太过疏远了。但无论如何,那时的褚皇后已经是太后了,若阿念出了意外,她能够给予庇护。褚谧君想来想去,只有从现在开始慢慢改善阿念和褚皇后的关系。
虽然不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但尽可能将她们多拉近一点,或许会有益处。
路过庭院时,她看见了卫夫人。
卫夫人今日难得身子不错,褚相也难得有空,两人正在庭院对弈。阳光不算太炽烈,淡淡的洒在两位老人身上,藤萝沿着古木攀援,又如同帘帐一般垂下,他们的身形在帘后时隐时现,褚谧君不犹驻足,看着他们。
她记得自己十年后所见到的景象,卫夫人已经不在了,褚相守在妻子的墓前,喋喋不休的说着琐碎事。
不过,走近才发觉他们之间对话的内容,一点也不美好。
“你嫌自己命长么?嫌命长的话我帮你了结。”这是卫夫人对褚相说的话。
“你少说风凉话,我要是走了,一定带上你一块。”这是褚相的回答。
褚谧君:……
这俩老人就不能珍惜一下为数不多光阴么?
还有,外祖父是真的命长,死在前头的是您,外祖母。
“十七年前你提议在边疆屯田,最后闹出了什么事,你难道忘了么?现在你又是提出整顿军屯,又是要重开合市,真的不想活了?”卫夫人毕竟也是活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见惯风浪,哪怕说出这样的话,语调也还是波澜不兴的。
“还不至于到了要被人碎尸万段的地步吧。”褚相说。
“检括军屯,势必会得罪边疆大将和巨贾,与胡人合市亦是同理。”卫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分析棋局。
“就算如此,他们也没那能力杀我。”褚相轻笑。
“是是是,你有本事,你百毒不侵,你智谋无双。”卫夫人也不知是揶揄还是夸赞,“但你越是站得高,越是招人恨,越是行事凭心所欲,越是破绽百出。”
褚相落子的手一顿,“是么?”
“是。”卫夫人点头,“九卿之中,你褚淮的门生亲故占据其六,地方郡守刺史,亦不乏你的人。听说你还打算恢复前朝旧制,广设巡检御史,监察四海八方?”
“不这样,那些地方官在职上待久了,便会萌生懈怠之意,会与豪强勾结,会……”
“不用你解释,你想做的事,我都懂。我只是提醒你一声——”卫夫人落下一子,“你的所作所为,都会给你带来麻烦。此外,我劝你多留心太学和州郡官学的事务,那些士子才是你的立身根本。你不是世家出身,所能倚靠的便是门生。然而控制不好他们,就终究会招来反噬。变革太学官制、插手今古文之争的事,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去做,至少暂时不要。”
褚相摇头不语,只专注的观察棋局。
“怎么不说话了?”
“因为我近来还有一件想做的事,我怕我说了,你又要唠叨我许久。”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褚谧君不由自主的走近了几步。
她不算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只是因为自小接受的教育,从而对朝政之事习惯性的上心。
但卫夫人说的是什么,她根本没听清。
或许卫夫人其实什么也没说,因为这事太过机要,不能轻易出口。
褚谧君只看到卫夫人收起了之前漫不经心的表情,慎重的思考了一会,而后感慨道:“这事牵扯到的,不仅仅是我朝,还有周边四夷。甚至还有可能关系到百年的运势。”
“无需多言,我自会慎重。”褚相说道。
“我信你。”卫夫人颔首。
*
“表姊,怎么不走了?”阿念拽了拽褚谧君的手。
褚谧君看着庭院中坐着的二老,想要上前去与他们聊些什么,却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此刻,坐在那里的人不仅是她的长辈,更是手握着这个国家命脉的人。
她还实在太过年轻了,即便再怎么努力,也终究无法站在这两名老人的高度,去俯视整个天下大势。
真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久一些,这样才能见到、学到更多的东西。
然而想到自己的死亡,想到那具四分五裂的白骨,想到十年后褚相复杂古怪的态度,褚谧君不犹心中沉重。
自从回来后,她便无意识的和家人疏远了许多,只亲近阿念一人。这也是为什么她自三月以来,就一直待在房中读书,不肯外出,甚至连带阿念去踏春都不肯的原因。
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自己可笑。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现在她的亲人依旧还是她的亲人,她不必自寻烦恼。
有时她也想过,要不就将一切和盘托出算了,可又担心没人会信。
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得试着以她浅薄的阅历和对皇宫内外的了解,推断出哪方的势力最有杀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