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宴上,褚淮也有出席,但他陪着小辈热闹了一阵后,还是提前离开了。年老的人喜欢清静。
褚谧君将怀中兴奋得咯咯大笑的儿子塞到了常昀怀中,而后悄悄的走出了屋子,来到了褚淮跟前。
“外祖父给狸奴起个名吧。”她在褚淮身边坐下。
“我可不会给小孩起名。”老人微笑,“这不是推托,你几位姨母的名,都是抓阄抓出来的。我不会给孩子起名,也不会教孩子,所以我的三个女儿……谧君,你以后可不要学我。”
“可谧君认为,外祖父很好。”她认真而坚定的回答道。
“我已经是个老得快要死的人了。”褚淮笑笑,“老的快死的人,什么都不会在乎了。”褚谧君还想要说什么,但褚淮打断了她,“我这一生已临近终结,但是谧君,你的一生正走在最重要的时候——每年秋时会有草木枯死,但每年新春都会有新的绿芽从破土而出。”
褚谧君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无言。
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轮回。在有限的寿数中,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努力去追寻,去披荆斩棘。一个故事结束,新的故事开启。
“去吧,做你的事情,走你的路。”老人拍了拍褚谧君的肩膀,吃力的站起,拄着拐杖,在月下颤颤巍巍的离去。
三个月后,褚谧君与常昀离开建邺。带着儿子狸奴,以及满心要去西域做观星师的阿念。
清河王、东安君和钟长生都赶过来送别。儿孙辈要离去,他们自然不舍。
“还会回来么?”
“自然还会回来。血脉亲情浓于水,我们怎么会忘。”
“就不能不走么?”
“可雀鸟大了,自然就会离巢。”
褚谧君抱紧了怀里尚是婴儿,孩子在幼年脆弱的时候总会依靠长辈,再羽翼丰满后便会离开。总有一天,她的孩子也会远去,她也会衰老。
一切,都不过是个轮回而已。
“走吧。”常昀一手抱过孩子,同时握住她的手。
所幸在这一生,有人能够陪伴她历经春夏秋冬。一切不过是轮回,而他与她一起。
“嗯,走吧。”
第187章 番外:新阳童年 ...
新阳小时候, 还是很喜欢表妹褚谧君的。
褚谧君没有母亲, 皇后褚亭怜悯这个外甥女, 时常将她接入宫中来居住。起初新阳有些嫉妒的,她的母亲,就算是在面对她时都是那样的冷淡,这个女孩凭什么被褚亭怜悯?
那时候新阳还在想, 若是这个表妹胆敢和她抢夺母亲,她就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不过后来新阳发现,表妹是个完全不会威胁到她地位的存在。褚谧君沉默寡言,喜欢她的长辈会夸她内秀、夸她温文有礼,但在新阳看来,这孩子简直无趣极了。渐渐的新阳也意识到了,她其实没有必要担心褚谧君会抢走褚亭, 因为褚亭其实也不喜欢褚谧君。
褚谧君才到宫中那会,褚亭像是极其疼爱这个外甥女, 时不时将褚谧君召到自己跟前来说话,心情好了还会赐下不少东西。
“母亲还真是偏疼你呢。”那时新阳还曾阴阳怪气的对着褚谧君感慨过。
“我看见了姨母在椒房殿养的鹦鹉。”褚谧君却说:“我倒是觉得, 姨母更喜欢那只鹦鹉。”
新阳一愣,即刻就释然了。对呀,母亲是真的喜欢褚谧君么?当然不是,母亲不过是因为一时新鲜, 所以才对褚谧君稍稍好了些而已。褚谧君的地位连椒房殿里的鹦鹉都不如,她才是母亲的女儿,何必与一个外来的小丫头置气。
再想想这个表妹也是命苦之人, 她好歹还有个母亲,可是表妹连母亲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后,新阳便自觉的担负起了阿姊的职责,对褚谧君照顾有加。
作为公主,新阳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无聊了。
皇宫里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姊妹,她无论是做什么,都是孤单一人。褚谧君虽然话少,但有她在身边,新阳至少不会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一般寂寞。
说来好笑,她堂堂公主,竟然时常会有种自己被所有人遗弃一般的孤独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偶尔身处于椒房殿华丽的宫室之内,她会感到寒冷,眨一眨眼睛,总觉得下一刻眼前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皇宫有多大,年幼时的新阳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曾经在某个清晨从椒房殿出发,往前方一直走,走到正午太阳高悬之时,都还未触到皇宫的尽头。一座座的宫阙迷花了她的眼睛,最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
还是个孩童的新阳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最后是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妃子救了她。她将新阳请进了自己的宫殿里,给她吃了点心。这是一位居住掖庭之中,位分不高的美人。
她的父亲有很多位美人,这些美人就如同春天的花朵,永远也没有办法数清,一朵凋谢之后还会有下一朵。新阳在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女人时,是有些害怕的,可这个女人恭敬的态度很快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是皇后的女儿,在掖庭之中,没有什么是值得她畏惧的。
女人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时新阳是怎么回答她的?
不记得了,小孩子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胡闹的理由。她之所以离开椒房殿,开始这样一场“远足”,或许是因为她又在母亲那里受到了委屈,或许是年幼的他想故意制造一起失踪,好让褚亭担心她。
那位美人安抚了她,并将她送回到了褚亭的身边。
新阳很感激她,虽然她年纪很小,但也知道受人恩惠是要偿还的。
然而新阳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美人。
她死了,因为在某次宴席上不慎冲撞了褚亭,于是被押入了暴室,没能活着出来。
知道消息的时候,新阳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她不敢哭。
身边的侍女都告诉她,这就是命。谁让那个美人地位不如褚亭,活该被杀。
从女官们轻蔑的神态中,新阳明白了,这个世界原来一点也不美好。
皇后身边的女官赵莞见她躲在角落里伤心,便过来安慰她。她冷冷的将后者推开,心里想的是——出身果然很重要,因为她是皇后的女儿,所以她可以在皇宫内安享富贵;而出身不好的人,比如说这位叫赵莞的,就只能进宫为奴为婢,辛苦一生混到了女官的位子上,还是得卑躬屈膝的来哄她一个孩子。
她将这个想法说给表妹听,褚谧君的年纪比她还小,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说:“表姊你的身份已经够高贵了,你不需要害怕。”想了想又说:“何况也不一定孱弱的就活不下去。这世上既有凶猛的老虎,也有温顺的兔子,狮子再怎么厉害,也不见得兔子就没有容身之所。”
新阳没和褚谧君争辩。她是阿姊,做阿姊的让着妹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五岁大的褚谧君白净可爱,是个看着就让人喜欢的孩子,新阳也不例外。因此她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褚谧君低头专注的看着给幼儿开蒙的书卷,新阳就兴致勃勃的命人找来了梳篦,亲自为表妹打理那头光顺的长发,最后还将自己从外头摘来的花全都戴在了小谧君的发髻上。
褚谧君安静的任表姊折腾,只安静的做自己的事。等到表姊走后,她再命下人将她头上的牡丹、芍药、蔷薇摘下,插在一旁的花瓶中。
这对姊妹的相处模式一贯如此。
做妹妹的心中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不想说出口,做阿姊的则认为妹妹的想法一定会和她一样,只是现在她年纪还小,不能完全领悟她的意思。
*
新春,各地的诸侯进京朝见。
数百人整齐划一的跪倒在皇帝脚下,钟鼓礼乐声响起,气势恢宏悠扬。
八岁的新阳藏在角落里悄悄看着,心中忽然感到一种震撼——这便是皇权,这便是天子威严。这世上每年会有数不清的女孩出世,她何其有幸,竟能生于帝王家。
来朝见的诸侯中有几个还是孩子,朝会结束后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每年都会有与新阳年纪相仿的诸侯被带到她的面前,同她作伴。
新阳从小就被教导要如何待人接物,即便她心里其实并不待见这几个孩子,她也能做到与他们宾主尽欢。
唯独有个孩子是例外,他孤独的坐在角落之中,不和任何人说话,像是一只胆小的兔子。
新阳不喜欢这样的孩子,畏畏缩缩,让人厌烦。
坐在她左手边的另一个孩子敏锐的看穿了她的想法,主动站出来为那个胆小的孩子解释道:“这是夷安侯,故北海王的小儿子。”
“北海王怎么了?”
“北海国王位交替时,发生了夺嫡之祸,这孩子被牵连其中,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身处帝都的新阳总算想起了这桩发生在遥远齐地的大事。她看了眼这个为夷安侯说话的孩子,问:“你是谁?”
那个小小年纪,却已有君子儒雅之风的孩子朝新阳一揖,回答:“在下济南王凇。”
“倒是个不错的兄长。”她朝济南王颔首。
但看向夷安侯时,心中那股不悦还是怎么也没办法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