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料到,丞相的外孙女这些天竟然同广川侯一起去了那么多的地方。
“今日不想走太远,就在洛阳城内逛逛吧。”褚谧君说。
“行。”常昀攥着马匹的缰绳,与她一同在闾里间的巷子里漫步。反正只要别让他回东宫就好。
不少人都以为他已和褚家站在了一起,不日将被扶上帝位。待在东宫那种地方他就得被迫应付无穷无尽的访客,说不定还会与济南王生嫌隙。
“不过洛阳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我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么?”褚谧君调整了下走路的姿势,她有时候总忘记自己是在假扮一个男人,“我说,我认为洛阳几年后会有一场大乱,所以为自己想了几条逃生路线。不如我们今天就来熟悉熟悉那几条路如何?”
“我还以为你终于听说了西市那边新来了许多塞外的商人,打算同我一起去瞧热闹呢。”常昀轻哼。
褚谧君忍不住笑,笑过之后又赶紧趁他不注意重新板起面孔,“西市人多且杂,我可不想去。”
洛阳城内,公卿皆因不久前的动乱而惊慌不已,可对城内的百姓来说,他们的生活与从前并无多少不同。东西两市繁华依旧,士农工商,各司其职。
常昀转过头去不和她说话。
这人有时豁达,有时却小家子气得很。
褚谧君伸手拽了下他的衣袖,“你也记得小心些,站得高的人摔得也惨。”夷安侯一旦作乱,恐怕首先就要对常昀下手吧。
“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巫者,你说日后洛阳城内将起变故,有证据么?”他故意同她唱反调,“一场乱子才被平息呢,要我说几年之内应该都没什么大事了。”
褚谧君想了一会,忽然问他:“你知道离魂么?”
第99章
“离……魂?”常昀叼着方才随手折下来的树枝, 漫不经心的扭头看着她。
“嗯, 离魂。”褚谧君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是要告诉我什么奇闻异说么?”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 你可以当做是奇闻,也可以当成是真的。”褚谧君清了清喉咙,整理了下思绪。
关于要不要将未来的见闻说出来,她犹豫了很久。
最开始什么都不说, 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常昀是不能相信的人,他会在未来威胁到她的家族,他甚至可能是杀死她的凶手。
但一同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后,他们两人在不知不觉中也走近了许多,褚谧君没有办法再将他排斥在自己的人生之外,既然如此, 不妨坦诚一些。
至于他会不会信……她从前也担心过这样的事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样的事不足为虑。
信不信由他,说不说, 主动权却在她的手上。
常昀将树枝吐了出来,摆出洗耳恭听的认真姿态。
“在古时传说中, 所谓离魂便是魂灵脱离肉身,前往未知之地。这样的经历我觉得匪夷所思,只存在于妄想中。直到几年前,开始频繁的做一个梦, 梦中我离开了这具躯壳,去往了……”她的声音不自觉的沙哑了几分,“未来。”
常昀收敛了之前脸上的笑意, 变得肃然。
他记得之前褚谧君曾有好几次同他说,她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在她的梦里,有各式各样的死亡与悲剧命运。
现在他开始意识到褚谧君所说的那些“梦”,指的到底是什么了。
“然后呢?”
“在未来,我看见你成为了皇帝。”褚谧君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而在你成为皇帝之前,夷安侯在洛阳发动了一场兵变,死了很多人。”
这句话带给常昀的惊骇,可想而知。他怔愣的瞪着褚谧君看了很久,最后转过头去,茫然无措的发了会呆。
“我不是在骗你。”褚谧君说。
“我知道,只不过……”他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接着按住了自己的额头,“那么,阿邵后来怎么样了?”
褚谧君没有回答。
常昀这样的聪明人,自然很快就读懂了她沉默背后的答案,同时济南王的下场,他或许也能猜到了。
“那么你呢?”他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悲伤与苦闷,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在未来,你是怎么样的?”
“我么……”褚谧君错开他的目光,“我还是做我的平阴君。”
绝望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绝望就好,没必要再将他给牵扯进来。好在她已经学会了该怎么做戏说谎,即便常昀足够敏锐,也不一定能够识破。
“哦……”他果然没有觉得这样的答案有什么不对。她是平阴君,是丞相的外孙女,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理应锦衣玉食长命百岁。
听到这个回答时,他倒是有些失落,至于这失落是为什么,他一时半会没有意识到,褚谧君看破了,却也不点破。
两人之间的气氛比起之前要沉闷了许多,一路无言的往前走了很久。久到就连褚谧君都无法忍受这样长久的寂静。
其实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他,比如说他的父亲早在他登基之前就已经去世了,虽然她也不知道清河王是怎么死的,但如无意外,清河王也就这几年的寿数了。
比如说,他即便做了皇帝也不是什么好皇帝,朝堂上受制于权臣也就罢了,边境还不得安宁。
比日说,他自己的性情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开始扭曲。如果让现在的常昀去见一见未来的常昀,他或许会觉得可怕吧。
“你该不会当真了吧?”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唇角上翘,带着些许嘲弄。
“嗯?”常昀还有些懵。他难得有如此迟钝的时候。
“刚才说的那些,都不过是是个故事罢了。”褚谧君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市井,夏末的风仍带着些许灼烫,轻柔的拂过她的鬓发。
“都是假的么?”他若有所思。
“你说呢?你可以将这当真的,也可以将其遗忘。未来有千百种可能,这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
“再说了——”沉默须臾,她忽然用力的扣住了常昀的肩膀,“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就算是真的,也可以试着去改变。就好比今日有个混蛋神棍守在路边告诉,你明日必死,难道你第二天就真的规规矩矩的躺在棺材里等死么?”
她用了前所未有的冷厉口吻,这些话她不仅仅是要说给常昀听,更是要说给自己听。
从她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离魂起,她一直在寻找着能够使自己摆脱既定命运活下来的方法,两年过去了仍旧没有头绪。
偶尔她也会倦怠,觉得索性不要再去想自己的结局,安心等待那一天到来就好了,又或者偶尔会开始怀疑自己所见到的未来是否真的就是真实的未来。
可是每回倦怠下去后,她又会重新打起精神。
两年的时间里虽然没能确定凶手是谁,可刀剑骑射上的功夫她始终不曾落下,这样就算自己真的遇上袭击,说不定也能设法逃生。洛阳城里的道路她也差不多摸熟了,皇宫里的也是。
只是有很多事情,她一个人扛着终归是有些累,所以才会忍不住将这些说给常昀。
短时间内听到了太多秘密,对常昀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在听到褚谧君那番话语后,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眸子再度恢复了神采。
“说得也是。”他轻笑。
且不管这所谓的未来到底会不会成真,但至少可以试着改变些什么。
“就当你见到的那个未来是虚假的,只是个故事而已。那能不能告诉我,咱们的陛下,还能活多久?”因为走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两人不得不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几乎到了要凑到耳畔才能听清楚的地步。
“大概四年后吧。”褚谧君说。
眼下不少人都在担心褚相会做出废帝甚至是弑君的事来,但实际上庆元这个年号可以一直沿用到四年后。
这究竟是因为废帝的条件有所欠缺,还是因为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褚谧君不得而知。
“四年啊,那时间很充裕。”
“算是吧。”十五岁的褚谧君注视着同样还是少年的常昀。
他们一同走过长巷,道旁栽种的槐树枝叶繁茂,翠碧的颜色看着十分讨喜,蝉声断断续续的树上传来,却偶尔有几片叶子落下,随风悠悠的投入脚下泥土中。
“既然时间还算充裕,那有件事我得同你说。”远处河川在夏阳下波光粼粼,而常昀的眼中,也仿佛有细碎的光芒,“是卫贤的事。”
***
尚书台内没有找到多少和卫贤有关的东西,倒是从陌敦那里听到了与卫贤相关的线索。
“卫贤哪,这个人名好耳熟。”某次闲聊时,常昀提到了卫贤,接着便听见陌敦说出了这句话。
陌敦是认识卫贤的。
卫贤死去十余年后,还认得她的人竟是一个长于塞外的异族少年。
常昀直接带着褚谧君去找到了陌敦。
“我听说过卫贤这个人,他曾是你们大宣的屯田中郎将。”陌敦说:“你们宣人的官,你们自己都不知道么?”
“尚书台找不到与她有关的记载。”常昀说。
“而且她故去已有很多年了。”褚谧君补充道:“奇怪的倒是你一个赫兰人,为什么会知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