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笔细描的润色下,一张张姣好的容颜纷至沓来,因为千篇一律,很难在他眼中留下印象,大致阅览过一遍后,想起了脑海中的那个人,样子记得太过清楚,很难用词汇准确描述她的样貌。
皇帝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她的美人髻,她的梨涡,但凡不是眼瞎,是多数男人向往的那种记忆犹新的美,然而经过这半年的相处,她对他的吸引已经从浮浅的容貌过渡到了另外一种层面上。
从朋友做起再到如同知己,挑选年号的事情上他心思上一直阻滞不通,从她眼底欣赏过那轮落日之后,原本不该对他造成困扰的事情迎刃而解,他找到了之前处理政务的那种直觉。
名册被他合了起来垫在肘心下,这样再去够手边那杯茶更轻松容易一些,皇帝拨开茶盖,慢悠悠吹开茶汽,“皇阿玛病殁前为儿臣指点的是后位如何甄夺,至于这些秀女,按规矩孙儿还要为阿玛守孝三年,孝期内不能婚娶,总不能让这些姑娘们苦等三年,把大好的年华凭白耽搁了。依孙儿说,还是让户部遣散这次的秀女名册,回头让她们各自婚嫁吧。”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早前哀家心里总有盼头,盼着你阿玛的身子还能好起来,这册子在哀家手里压了两个月,哀家总觉得不必操之过急,谁知道太医院那帮人的嘴当真是灵验,你阿玛头也不回走的仓促,秀女们入宫这件事算是彻底耽搁下了,是哀家对不住你。早知道就该让这些秀女们提早儿入宫来的。”
“皇祖母这般自责,孙儿实在惶恐,”皇帝道:“阿玛在世时,后宫住的主子们都是孙儿的长辈,贸然采选秀女入宫与太妃娘娘们平起平坐那才是乱了规矩,老祖宗当初的决策实属英明。”
太皇太后后悔,然而后悔却也没办法,“那册子上的姑娘,六月六你阿玛生辰那日的宴会上,哀家差不多见了个遍,真真是可惜了,一个个都是极其出挑的人物,不过皇帝方才的话也有道理,空等干耗着也是白白耽误人家,回头还是让户部去通知各家秀女吧,不愿意等的,就让户部把名字从册子上销去,愿意等的,三年后咱们宫里这头还认。这样做也算是为咱们皇室赚了个体谅人意的好名声。”
“回老祖宗,”皇帝道:“在孙儿手底下做官的那些大臣们个个都是人精,咱们确是出自真心实意为他们家姑娘考虑,话传到他们耳朵里,可能就变了层意思。只要有一家秀女三年以后还愿意入宫的,你瞧我,我瞧你,人云亦云,大家搭伙都得这么办了。有的人是怕,怕自个跟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自作聪明,喜好量肠子,认为户部遣散秀女之举只是咱们皇家在背后佯装大度,仅仅是表面上如此一说,因为惧怕天家皇威,就算想也不敢真正去执行。所以孙儿以为,既是要遣散,不如统一口径一律遣散了为好,也省的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
这一顿鞭辟入里的分析,让人听得是酣畅淋漓,皇帝说他手下那帮臣子是人精,其实他才是那个最会揣摩和操纵人心的人。
太皇太后一想还真是这样一回事,虽有万般不舍,最后还是采取了这样的提议,“那便照皇帝的意思办吧。”
皇帝是个至孝之人,坚决要为先帝守孝三年,后宫这条路封死了,太皇太后眼中她这孙儿子嗣上绵绵瓜瓞的希望一时是有些渺茫了。万幸的是这一盘死局中还有一颗活棋。
身边有人打扇,太皇太后从缘缘手中接过团扇,自己扇了起来,扇下起风把话吹得更远了些,“哀家想她们是她们,郁兮这孩子的情况跟她们不一样,先帝看中柳家,严格来说郁兮是你阿玛御口亲封的福晋,再者这孩子之前是住过你恭亲王府正房锡庆殿的,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等登基大典一过,承周啊,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大邧天子了,承乾殿那面也该给郁兮一个正经的名分。”
太后一手端着另外一手正看她新长出来的指甲,从年轻时候精心保养的一双手,如今四旬有五的年纪,她的指甲一点也不浑浊,晶亮的一层膜,下面埋着一弯月牙。听见太皇太后这话,手上一紧差点没把自己的指甲给撅断。
太皇太后心思何等缜密,只怕是在先帝交待遗言那时候就开始谋划三年孝期中皇帝的终身大事到底该如何安置了,恰逢皇帝跟敬和格格眉来眼去,这一对小鸳鸯正打的火热,先帝那一问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绥安帝遗训中认准的恭亲王福晋,过后凭千万张口也纠察不过这个理儿去!
当下太皇太后拿出说一不二的气魄,一锤定音,话中所谓“正经的名分”,除了后位,闻听之人很难再做二想。
皇帝起身,又牵动了龙袍飒飒起风,“孙儿谢老祖宗成全。孙儿也代郁兮谢谢老祖宗。”
见他郑重其事的弓下身行礼,太皇太后压手让他坐,“哀家知道你喜欢郁兮那孩子,遵照你皇考的遗训,后位的归属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能娶自己钟意的姑娘做皇后的皇帝屈指可数,本朝皇帝中也鲜少有这样的成例,从来都是红绸一扯,盖头一遮,大婚前谁也不认得谁,你跟郁兮有缘分,倒是避开了盲婚哑嫁这一宗儿。”
气宇轩昂的一国之君,清刚遒健的声口,谈及一位姑娘时,语气中却衍化出一种脉脉含情的韵味出来,太皇太后又想起了绥安帝临终那时的情景,皇帝悄悄看郁兮的眼神,明明心坎儿里压着万分喜欢,仍旧不愿顺水推舟强迫人家半分。
“好孩子,快起身吧。”太皇太后眼含湿润,“哀家是你的祖母,还有什么是哀家不肯为你做的呢?帝王家难得有这样赤诚的感情,你和郁兮两人要好好珍惜。”
“老祖宗放心,孙儿一定谨遵皇祖母和阿玛他老人家的教诲。”皇帝答完话起身的时候,目光若有若无的抬向一旁,“太后娘娘这两日可好?”
见他看过来,太后心头一下惊跳,他们母子不和已久,他看她的眼神一贯夹杂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嘲讽,面对这突然一句怡颜悦色的问候,博尔济吉特氏还真有点不习惯,尴尬笑了下道:“难为皇帝有孝心,本宫这两日还好。”
他颔首坐下身又跟太后聊了片刻,皇帝还是话说不长,坐不稳的派头,必要的事情商议完就起身告辞要回养心殿。
望着他的背影,太皇太后瞥了一眼太后道:“他阿玛一走,承周这孩子算是彻底长大了,心眼儿也变得更加成熟了。”
博尔济吉特氏盯着自己新生的指甲,心酸的说不出任何话来,默默点了点头,在心底应了声是。
出了乐寿堂又是一个夕阳西下,余霞成绮的时候,皇帝想到了病榻上烟霞痼疾的先帝,内心的崇敬和感激溢于言表,微微阖眼舒一口气,唇边有绛天渲染过的笑意。
第53章 会晤
八月初九, 宁寿宫恢了复晨昏省, 这就意味着宫中所有的事务回归到了原有的运转轨迹上。郁兮也终于等到了宁寿宫的召见。
召见是在晨曦初升的时候, 乐寿堂中宁寿宫和慈宁宫两位主子都在,宫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越是熟悉了这里的环境, 越感拘谨, 蓄力呼出的一口气, 有回响, 有时候也能把自己给吓一跳。
地砖上是暖阳灿灿的光晕,郁兮淌过一池夏天走上前请安, “奴才见过太皇太后,太后娘娘,给您二位请安了, 二位主子吉祥。”
她还是她,面前两人的称谓在她口中发生了变化。
郁兮穿着薄纱袍, 蹲起蹲落带起一阵微风,袖口像两片彩云挽在手腕上,太后笑着把她叫起, 赐座请她坐下身,开口先问她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然后把时间拨回到了六月初六那天晚上。
“……当时哀家自作主张就顺着先帝的意思把这门亲事应下了,欺君之罪由哀家顶替。好孩子,是有些为难你了。先帝病重的那段日子,很多事情拖滞着不便谈论, 眼下提起来都无妨了,哀家跟你说心里话,哀家喜欢你,瞧得出承周那孩子也喜欢你,皇室里的婚姻作配讲究的是门槛相近,家世略同,皇家跟你们柳家联姻,双方都不算埋没,先帝生前也满意这桩婚事,郁兮,今天找你来,哀家想问问你的意思,你愿不愿完成先帝生前的遗愿?”
全程基本上是太后讲话,她用心聆听,偶尔也能听到殿中消暑所用的冰块缓慢消融,水滴流淌的声音。
太后话语中极尽客气之意,心胸宽广到把皇室和柳家相提并论,实际上能跟皇室联姻的名门望族门槛再高也高不过皇家紫台,郁兮有自知之明,同时她也明白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询问,太后甚至于整个皇室选中她作为可以跟新帝并肩进退的人,背后必定经过了一番考量,结果让人满意,先帝临终前意外的垂询,太后不过是顺水推舟把与柳家联姻的意图促成了事实而已。
而她也只能选择接受,她没有拒绝的资格,没有回转的余地。但是从自身的情感出发去看待这件事,幸运的是,她符合他们的期望,她可以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
之前的那些顾虑还在,然而人的心境永远都是发生变化的,半年多来,她跟这座宫城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昼夜相伴,她对他们产生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