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背负着巨大的压力, 携领群臣前往天坛斋戒祭天, 检讨天子失德之处, 以祈求神灵赐福攘灾。
郁兮私下里会悄悄落泪, 皇帝哪里有失德之处,一座王朝正当全盛, 多半都是他的功劳。皇帝继位时,春秋方富,抱励精图治之大志。亲政五年之间, 他勤于政务,洞悉世情, 关心农事收成,关心民间疾苦,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把权利的益处发挥到了极致,他不求任何名声, 可是一旦朝国出了祸事,骂名四起,几乎全部由他一人承担。
皇帝对此无怨无悔,郁兮每次看到那副倦容却心如刀绞, 她从未见过他熟睡的样子,一有风吹草动就起身去往前朝,她总埋怨他过分消耗自己的精力,可是最终她还是要选择成全他的理想。
斋戒回宫后,距离荣城事发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在这期间,各省沿海要隘由重兵把守,再无发生任何海寇袭击的事件,局面好像一时风平浪静了下来。
对此朝中出现了意见不一的声音,部分大臣认为东倭察觉到大邧的海防力量后,不会再次无故寻衅滋事,另一部分看法认为荣城一战仅仅是东倭的试探,其目的是为下一次的侵略做准备。
而皇帝本人的预测更倾向于后者,“东倭一族还是很有野心的,他们国家的天皇虽然威望崇高,不过却没有实权,军权政权全部掌握在一国幕府将军手中,将军,将军,手握招兵募马的实力,满脑子想的都是行军打仗,扩充疆土,荣城一战,让那帮海寇也受了不小的损失,朕不信他们能善罢甘休。”
“万岁爷,”郁兮满脸顾虑,一边研着墨,一边道:“看来东倭战术还是很高明的,他们不亲自派兵出战,而是雇佣我们大邧沿海流寇为他们刺探情报,这样一来不管成败,仍然保存住了自己的实力。”
皇帝微微叹口气,“所以朕岂能掉以轻心?”
这时三希堂那面传来孩童的欢笑声,郁兮跟皇帝相视,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皇帝道:“朕很怀念子彦和苏予还未出生以前那段红袖添香的日子,那时候桓桓每天都陪着朕一起处理政务,在那之后桓桓也忙了,从此这养心殿只剩下了朕孤身一人。”
“我这不是来了么,”郁兮撒娇似的,用腰肢蹭蹭他的胳膊,“现在他们两个小家伙也长大了一些,今后我空闲日子也会越来越多的,我天天陪着万岁爷,给万岁爷端茶研磨。”
皇帝放下笔,端起茶细品,“时间过得可真快,朕马上就到而立之年了。”
郁兮笑道:“三十而立,还有三年呢。”
皇帝摇摇头感慨,“子彦,囡囡这三年不也是一眨眼就过来了。”
“万岁爷,”郁兮弯下腰搂住他的脖子,娇滴滴的道:“日子过得再快,有我在呢,有我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呢。”
有了这样一个承诺,对岁月无情的深惧好像也就不以为然了。就像春天的风含着花草的馨香,抚唇而过,会在舌腔里留下一股清甜,也就忘记了初春时的寒风料峭。
四月的一天,郁兮一早用过早膳就带着子彦,苏予前往养心殿,照旧把两个小人撇在三希堂让书房的女官似云照应,然后就辗转到勤政亲贤殿去看望皇帝。
刚走到殿门口就听到内间“哗啦”一声碎瓷的声响,然后就是皇帝的一句怒吼,“都给朕滚!”
急促的一阵靴履与地砖的摩擦声,殿中伺候的太监们都灰溜溜的撤了出来。皇帝不是暴怒无常的脾气,能让他如此着急上火的罪魁祸首,只能是政务方面的不称心不如意。
郁兮停下了步子,低头看到地砖里自己的倒影,满鬓叠翠,凤冠峥嵘,又回身看远处那一脉一脉绵延起伏的殿脊,她站的这样高,看的这样远,却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为宗社繁衍皇嗣,她尽心竭力辅佐那位万万人之上的君主,她想讨这座江山社稷的欢心,做一位与皇帝并肩而行的贤后。
但偶尔她难以克制自己的私心,她的万岁爷啊,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是她夜里安眠的一处港湾。风雨来了,除了她,谁还能理解他的焦灼和惧怕,他心底纵然翻江倒海,站起来便是一方屋檐,是千军万马,是稳定乾坤的那座基石。
他是一个人,可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把皇帝视作了支撑大邧宸宇的那根椽木,殊不知再厚重的屋脊,也有在暴雨中动摇的时候。
见她在门外站着,周驿上前行礼,一段时间的煎熬,御前太监的面态也苍老了不少,叫了声“皇后娘娘……”,其后的话却是欲言又止。
郁兮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侯着,我去瞧瞧万岁爷。”
进了殿门,这次她没有放缓脚步,鞋底叩在地砖上研磨出声响,她想让他知道她来了。皇帝似乎知道是她来了,所有的疲惫不堪,灰心丧气也就不再遮掩,不再刻意维护在众人面前那副巍然挺立的姿态,把面容撑在御案前只是沉默着。
透过他额头五指的间隙,郁兮看到了一双低垂的眼眸,暂时遮掩了意气,只是发怔。她走近在他手边重新斟了杯热茶,“万岁爷喝口茶,醒醒神吧。”
皇帝沉默不应,郁兮鼻尖红红的,走到殿中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到托盘里,“桓桓……”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嗓音低沉在空寂的大殿中回响,“你放着,随后让他们收拾,当心扎到手。”
郁兮端起托盘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踢开脚边一片碎瓷,走过来蹲下身枕在他的膝头上,有无声的泪从眼角滑下,渗透进他龙袍上绣纹的纹理中,她抚平他膝头褶皱起来的下摆,笑道:“我就知道万岁爷心疼我。”
皇帝垂下的一手抚她的眼尾,“既然知道,就快起来,蹲久了,腿就麻了。”
郁兮借他掌心的力道起身,绕到他身后轻轻揉捏他肩,“万岁爷累了,就歇一歇,忙久了,心就木了。”
皇帝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他心神失去方向的时候,总能被她准确拨调到一个舒适的层面上,身处其中他可以从狭窄的罅隙间喘上一口气,在溺水的边缘获救上岸。“桓桓,”他拉住肩头她的手,“陪朕去三希堂,朕想陪两个孩子玩一会。”
皇帝出现在三希堂门口的时候,刚蹲下身胸口就收获了两个结结实实的撞击,子彦,苏予冲上来跟阿玛撞了个满怀。
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在椅榻上坐下身,父子父女三人脱下靴在一起玩闹,苏予对七巧板情有独钟,那七块木板在她小手中玲珑万千,单是船形,就有好几种拼法,一眨眼的功夫就能造好一座船,造好后就送给阿玛。
“他们说阿玛前段时间丢了座船,”苏予提着小甜嗓,一边忙碌,一边自言自语的道:“囡囡做船送给阿玛……”
“……阿玛,你看,这个是煤船,这个是盐船,这个是粮船,囡囡都送给阿玛,这样阿玛就不伤心啦……”
苏予浓密的睫毛化成两张蝶翅,上下翻飞,水汪汪的瞳仁里倒映着帆影玉棹,皇帝的一颗心要化了,他的掌上明珠,未经擦拭就盈盈泛出光泽,小小年纪就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他刮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儿,“阿玛考考囡囡,囡囡说的那些船都是干什么用的?”
苏予抵着小脑袋想了想,从最简单的开始说起,“粮船是拉早饭,午饭,晚饭的大宝船,盐船……盐船就是……”她的小嘴嘬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准确描述,就把眉毛鼻子眼全部都揪在一起,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说,“……就是很咸很咸的雪花花!一到冬天,房顶上地上全都是!雪花花吃多了,就会变成哑巴……”
盐吃多了会变成哑巴?皇帝忍俊不禁,看向郁兮,“这都是谁教的?”
郁兮也忍不住笑,“万岁爷可别怪罪我,我可没这样教过你的小心肝。”
皇帝说:“那没跑了,肯定是承延那小子。”
郁兮添了杯茶递给他,“威海卫海边风大,万岁爷少说一句,省的七爷打喷嚏受凉。”
皇帝刚抿进的一口茶险些从鼻腔里喷出来,笑道,“好,朕不说他了,把他说病了,谁给我们家囡囡送簪花呢。”
最后说到煤船,在苏予的心里是重头戏,所以留到最后再解释,“煤船上全都是梅花,比御花园里的梅花还要多!花开了,可香了!”
大概也只有在孩子简单纯洁的世界里,肮脏油污的“煤”才能与冰清玉洁的“梅”画上等号。皇帝望着面前的娇妻,一双儿女,咽下去的茶水也不全然是苦涩的滋味了。
找到间隙,皇后的手从桌案那面探了过来握住了他的,“万岁爷心里有火,跟我说说吧,别一个人憋着。”
皇后的那双桃花眼有荣有枯,却不会凋零,每次看向他时,都有花香袭人的感觉,皇帝回握她的手,用空闲下来的另外五指随意梳理着苏予额头的刘海,“广东巡抚,福建总兵,粤海关总督,闽海关总督,联名上奏朝廷,请求关闭两省海关,封锁贸易,实行海禁。”
郁兮听了,讶异之后是失落,“万岁爷,当下天灾人祸的谣言迭起,他们是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