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流落入了军营,被充做了军妓就注定了不会再被赵家人接纳,不会被他的父亲接纳,可他的母亲,那个被人骂做□□,下贱,破烂货的女人真的有那么大的错吗,错到了不被所有人接纳,被世人唾弃不齿,甚至于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厌弃怨恨她。
渐渐地,他知道了,他的娘亲没有错,她只是被逼到了绝地,她只不过是想活着,想养育他,她没有错,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里,她一个女子除了出卖自己的姿色,再没有第二种活路,错的不是他的娘亲,错的是那些人,是那些自以为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就可以放肆的羞辱指责唾骂别人的人,他们用语言为刀刃,不断地不断地刺入无辜者的身体,并且为此洋洋自得。
该死的,卑劣的,明明是这些人。
他后来明白了,却也晚了,他再也没能回来,再也没能见到她。
他知道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可是他仍然幻想也许自己可以见上她一面,从离开颖都北上的时候他就在想,而就在方才的马车上他还在想,想如果真的见到了她,要如何开口,要说什么才好?
此刻他知道她已经走了,他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觉得心口仍有一个角落是缺失的,各种纷繁复杂的情绪都从那个缺口流了出去,流得只剩下一具空空壳子。
他的血是肮脏的,那便就肮脏吧,他并不否认,他会用荣耀洗去这肮脏。
何况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人是干净的。
“走吧”他对邓节道,随后起身离开了。
屋子外面,村民们还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恐怕这位当年受他们欺辱,如今高高在上的太尉大人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不敢抬头,只看着一双胡靴和袍子边,没有驻足,径直的就离开了,什么话都没有说。
许久之后,村民们这才缓缓地抬起头,见人已经离开了,松了一口气,相互对视一眼,无声叹息,各自散去了。
回去的马车里分外安静,赵翊推开了车窗,由着冷风灌入,安静沉默地看着窗外起伏的山峦,而后关上了窗子,对她道:“有些冷了吧?”
邓节冻红了鼻尖,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冷,若是这风可以让夫君忘却烦心事,就开着吧。”
赵翊一笑,道:“你都猜到了?”
邓节握着他的手,微笑说:“猜到了一点点,不过无所谓,对于妾来说,夫君就是夫君,有那么一句话是怎么讲得……”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微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赵翊也笑了笑,并不言语。
邓节说:“若是来日有机会还是想让夫君和妾去一次江东去。”
“你那么想念江东?”赵翊问。
邓节道:“妾也说不清楚,明明挂念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名声也已经坏透了,可时不时还是会回忆,最痛苦的日子是在江东,最快乐的日子也是,像是一场大梦。”
赵翊若有所思,只慢慢品着她的话,道:“最快乐的日子是在江东吗?”
邓节一怔,连忙改口:“以前是的,以后兴许不是。”
她如今竟然也学得去卖巧讨好他,赵翊忍不住也笑了,心情似乎好多了。
邓节目光如水渐渐平静,她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劝慰他,道:“既是一场梦,做过了便就过去吧,继续活在梦里不过是自欺欺人。”
第六十四章
自从到了邺城, 程琬就倒了霉了, 赵翊将邺城数十年来留存下来的所有公文都命人搬给了他, 名他仔细的差, 不能出任何纰漏。
足足十数大箱子的公文信函,这不是要了他程琬的命吗。
他和手下几个文学掾属点灯熬油没事每夜的埋头在这些公文案牍中,已经几日几夜都没有回过家了,困了就席地而眠, 饿了奴婢就送上吃食, 就连想要便溺也只能就近在这殿中。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一个文学掾属受不住了, 只揉着眼睛告饶。
另一个文学掾属叹息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太尉大人可没少给咱们俸禄, 你要是不干,就回老家去吧。”
“就你会装好人”
那人嘿然一笑,道:“其实我也不行了, 不行了。”
程琬正在看着几封书信,都是永寿二年的,道:“几位都辛苦了,连续几夜不曾合眼, 这是个大活, 急不得, 几位就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吧。”
“多谢忌酒”掾属们纷纷疲倦的告辞。
程琬视线始终不曾从书信上离开,目不转睛地快速看着,他阅读的速度极快, 然而突然间他停了下来,瞳孔收缩,拿着书信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查出了什么端倪,他一连翻阅好几封书信,无不是永寿元年,永寿二年期间,都是八九年前,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蓦地,高声喊到:“来人!快来人!”
几个士兵迅速进来,道:“军师请吩咐!”
程琬霍然的起身,颤抖不已,道:“去!去派斥候去江东!速速!”
“诺”士兵道。
他看着士兵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从震惊中缓和过来。
……
邓节回到了宫殿,赵翊去处理政务了,轻儿早早的就在寝殿外等着她,见马车停下,邓节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将刚点好的暖炉递给邓节,邓节抱在怀里,慢慢地进入寝殿。
寝殿内的炭火盆已经烧好了,上面竟然还架着铁炉子,炉子上烤着羊肉,此刻已经快熟了,滋滋做响,邓节本是不饿的,此刻一闻到那香味,便觉得饥肠辘辘。
轻儿将她的狐裘披风解下挂在架子上,说:“夫人,到正午了,可要用膳?”
邓节颔首,轻儿遂将碟子摆好,又用刷子将酱料刷在了烤肉上,待烤熟了便呈给邓节,并将烙好的胡麻饼分割来递给邓节,一旁的挂炉里还热着肉汤,里面放了香菜和青葱,香味四溢,轻儿也取出了一碗呈给她。
邓节喝了一口,只道:“这汤有些特别。”
轻儿将酱料刷在肉上,道:“夫人是江东人,可能吃不惯这北边的食物,北边的食物不比南方精细,吃惯了却也别走风味。”
邓节觉得无趣,便与轻儿闲聊,道:“你是辽东人?辽东可是比邺城还要寒冷。”
轻儿微笑道:“是的,不过奴婢也不是生来就是辽东人。”
“哦?”
轻儿说:“奴婢原是青州人,后叫人卖去了辽东。”
邓节停下箸,道:“我原是琅琊人,离青州倒是很近,你是青州哪里人?”
轻儿笑说:“若说青州,倒也不完全算的,只是在青州和兖州之间,有那么一处名为伏虎岭的地方,奴婢出生在那里。”
邓节并不了解那地方,印象也不深,只是记得那好似曾是黑山军的地盘,后来连带着青州都被赵彪并了去,只是她不记得准确的年份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不大,着实没印象,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便也就不再追问了。
邓节只道:“人都唤你轻儿,我还不知道你原名是什么,像我之前那奴婢,唤做金儿,实名严金儿。”
轻儿垂着眼帘,敛住眼眸,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奴婢几经周转易名,若说原名,应该是叫李轻轻才是。”
李轻轻
邓节心中喃喃,很快便就忘在脑后了。
……
赵翊正在殿中看书信,是加了急从青州送来的,上面还加封了火漆,赵翊撕开正看着的时候,程琬进来了,道:“主公”
赵翊正在看信,随口“唔”了一声,看罢揉成了团扔进了炭火盆里,道:“青州来,赵虞到底是有些不安分。”又道:“杨主簿那边如何了?自从回了颖都,就音信全无了。”
程琬摊手,道:“属下听信使来抱,猜得老太傅那食古不化的性子一时半刻也不能说出实情,司马将军说杨主簿正在竭力查着,不若先信他,汉室那边总体上也很安分,只不过如今正是隆冬最冷的时候,我军若是回颖都,长途跋涉,仓廪不实,士兵免不得受冻馁之苦,且吕方与鲜卑尚在北方觊觎,漳河结冰,若是趁机南下,刚到手的邺城极有可能顿时有失了。”
赵翊揉了揉鼻梁,他始终无法放心颖都,无法放心天子,若是能取而代之,便不再生这些麻烦事了,然而这一切也只能等到处置了宋家,放开了新政才能做考虑,眼下时机未到,他揉着鼻梁说:“看来这个正月要在邺城过了。”
程琬揣着袖子,笑说:“这个正月留在邺城过倒也没什么不好,主公若是想来日迁都邺城,正好可以趁着此时命工匠们勘测地形,规划宫城营造,等到来年开春冻土解了,就可以着手施工了。”
“大局未定,兵甲未足,尚不能够大兴土木。”赵翊淡淡地道,又说:“哦,听闻军事派斥候又去了江东,是要查什么?”
程琬迟疑不答,良久,道:“主公请恕臣不能直言。”
“哦?”赵翊抬眼看他。
程琬叹息说:“属下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好说与主公,免得生了不必要的事端,等到斥候从江东回来,事情原委就豁然开朗了。”
赵翊问道:“此事可是与夫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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