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粲然一笑,洒然上前就座,正琢磨着待会儿该如何把玉酒仙酒窖里的琼酿偷他个几坛回家,倏然察觉周遭气氛有些古怪,抬头一看,脸上笑容微微一僵。
莫三刀的周围一共坐了五个人,年龄皆在四十岁以上,俱是男性。
这五人当中,有长相轩眉朗目,身形瘦削的,也有四方大脸,膘肥体壮的;有佩剑的,有背刀的;有着翩翩大袖衫的,也有一身劲装的。五人的长相、气质、打扮各不相同,但此刻却都以同样的眼神看着莫三刀,这眼神把莫三刀看得褪下了笑容,皱起了眉头。
“诸位前辈,看我做什么?”莫三刀缓缓开口,强露一笑。
五人不答,仍是盯着莫三刀,目中更露凶光。
莫三刀喉头一紧。
“难不成是那厮的易容术被识破了?”
莫三刀心中纳闷,抬手去摸耳背,脸上面皮却是完好无损的。
“怪了。”莫三刀腹诽,眼皮一眨,忽然想道:“等会儿,莫非唤雨山庄是这五位的死对头,那二公子不敢来,才死活也要把玉酒帖送出去的?”
莫三刀收敛神色,起身道:“打扰诸位,晚辈去趟茅房。”
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忽然拦在身前,邻座人道:“世侄莫怕,我等变色,并非针对于你。”
莫三刀低头看去,见此人长脸长眉,双眼如炬,面上却已无刚才的凛然煞气,便笑道:“晚辈是真的……”
那人不等莫三刀说完,忽然手腕一震,把莫三刀拽回座上,另一只手押了杯酒送入他嘴里:“来,喝杯酒压压惊。”
莫三刀还不及反应,酒已下肚,赫然瞪大眼睛。
这人手上,竟有不凡功力。
“我便说吧,最后这人必定来自唤雨山庄,只是没想到白京道那老狐狸竟如此狡猾,自己缩在家中,扔了只小羊羔子过来替他遭殃受罪!”
莫三刀正对面,一面目黝黑的中年男子坐在席上,满脸不忿。邻座那长脸人听完,却是冷笑:“怎么,飞鹰兄这是眼红白大哥老来得子了?”
单飞鹰呸道:“什么老来得子?不过是捡了几个没亲没故的穷小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罢了。说起来,倒是傅门主你的那对娇妻爱女,才令我羡慕不已,求而不得呢。”
被唤“傅门主”的长脸人漠然道:“小女不过三尺幼童,字不能识,枪不能舞,怎可同名震江南的唤雨四公子相提并论?飞鹰兄实在是缪赞了。”
单飞鹰冷冷一笑:“那倒也是,女娃子家再如何聪慧也难成大器,就是不知当年云容妹妹所怀是男是女,若是个带把儿的……那傅门主你如今可就是儿女双全,一样的羡煞我等啊!”
傅门主蓦然脸色大变,手腕一折,指间酒杯嗖的一声朝单飞鹰飞射过去。电光火石间,单飞鹰反手一拂,酒杯当空震碎,琼酿飞溅中,他腰间的一柄大刀铿然飞起,却在刀光出鞘瞬间,又有一股劲风从旁侧激射而来,噗的一声拍打在刀柄上,硬生生把一柄大刀震回了刀鞘里。
“嗡——”,一声长鸣,长刀在鞘中一阵震动。
一个须发尽白的六旬老翁袖袍一敛,冷声道:“玉酒仙尚且未到,你们便要鹬蚌相争,自伤元气吗?”
众人脸上露出惭怍之色,单飞鹰盯着傅门主,忿然道:“这次看在陆掌门的面子上,我暂且不与你计较!”
傅门主正想反唇相讥,他旁边一位相貌儒雅的男子忽然说道:“陆掌门,眼下这玉酒仙私意已明,稍后开席,我们该如何应付?”
白发老翁陆掌门沉吟道:“她借玉酒宴之名,将我六人邀约至此,未必就是因当年之事,先既来则安,静观其变吧。”
众人听了,陆续点头,唯独莫三刀一人如坠云雾。
这时,夜风卷帘,玉楼外忽响起衣袂翻飞之声,莫三刀转头望去,见帘幔飞舞,月光如瀑,一道凌波倩影自夜色深处飞掠而来。他心神一振,正待定睛细看,却忽然眼前一花,其时鼻端荡过一缕清风,挟着幽然香气,再一抬眸,那道凌波倩影已掠过台上众少女,翩然端坐席前了。
“国色”已入席,却是墨发如波,白纱遮面,唯露一双剪水杏眸,灿如春华,顾盼生辉。
莫三刀眉头微挑,心下腹诽:“这玉酒仙号称江湖第一美人,怎么出来会客还要以白纱遮面,难不成真怕自己倾倒众生?呵,还是说,那盛世美名是假,人老珠黄,丑若无盐才是真?”越想越感鄙薄,转头望向傅门主几人,纳闷:“还有这群凶巴巴的老东西,也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一个个说起话来绵里藏针,故弄玄虚的,我还是趁早把酒拿了,溜之大吉的好,别到头来打不着狐狸,白惹一身骚。”
莫三刀合计完,开心地又喝了口酒。
“戌时早到了,玉姑娘,你可让我们好等啊。”
玉酒仙坐在席上,展颜一笑,声音竟脆如莺啼,宛若个妙龄少女:“玉某有事来迟,的确不对。”边说边提酒壶,斟美酒,美目流波,“这一杯,便权当玉某给各位请罪,适才怠慢之处,就劳驾诸位海涵了。”
她虽白纱遮面,一颦一笑却尽在眉目之间,众人一怔之下,竟微沉醉,相顾一瞬,纷纷举杯道:“玉姑娘多礼了。”
莫三刀也举杯,道:“玉姑娘多礼了。”
傅门主一杯饮完,开口说道:“早闻玉姑娘酿酒之术有胜杜康,江湖中人无不神往,如今一品,果真是醇馥幽郁,名不虚传。”
玉酒仙笑道:“此酒名曰‘逐香’,取熹微之清露,深谷之幽兰,北地之蜀黍所酿,味非在酒而在香。傅门主如若喜欢,不妨再仔细一尝。”
傅长衡本奉承之言,然因本嗜爱酒,听完颇为心痒,便又抿了一口,品味半晌,蓦然一笑,道:“逐味于香中,似醒而非醒,似醉而非醉,的确与闲杂陈酿大有不同。”
众人见他面露享受,不似有诈,又看玉酒仙眉眼莞尔,笑容粲然,心下戒备便去几分,各自满杯再饮,熏熏陶醉。
连那德高望重的陆掌门都不由须眉一扬,落杯道:“劲而不烈,余味悠长,的确不错。”
玉酒仙笑,见众人品毕,才又另斟一壶,道:“这第二壶酒,名曰‘阳春’,是玉酒最喜之物,却不知比之‘逐香’如何,还请诸位品鉴。”
众人几杯“逐香”入口,已是三分微醺,当下从善如流,提袖而饮。
却在此时,一个粗犷声音忽然嚷道:“我老单粗鄙野人一个,只知喝,不知品,再灌下去,只怕是要糟蹋了玉姑娘的琼酿蜜液了!”
玉酒仙蛾眉微扬,循声望去。
单飞鹰把手上的酒杯一扔,似笑非笑:“姑娘便请直说吧,大费周章地把我等召来此处,到底是何用意啊?”
众人不想单飞鹰忽然一语捅破天窗,怔忪之下,齐刷刷向玉酒仙看去,却见她眼里笑影不变,执杯抵唇,曼声说道:“醇酒正香,宴席正欢,不知单城主何出此言?”
单飞鹰双眉一拧,喝道:“你少装聋卖傻,我不吃这套!”
玉酒仙格格笑道:“单城主快人快语,那玉酒便也不瞒了。”陡然正色,把唇边的酒饮尽,开口道:“这次相邀诸位于此,的确另有用意,其中答案,便在这第三壶酒中。单城主若迫不及待,不妨一饮,兴许稍纵便可了然于胸。”
众人惊怔,且看单飞鹰,单飞鹰则看玉酒仙,见她坦然斟酒,举袖饮尽,这才将信将疑,倒开一杯,心不在焉地仰头灌了。
不料醇酒下肚,竟如一道烈火横冲直撞,将他五脏肺腑烧得几欲化作灰烬!
单飞鹰瞠目结舌,扔开酒盏,撑着几案一阵剧咳。
“飞鹰兄!”邻座那人震惊,欲起身查探,却被单飞鹰抬掌制止。
“我没事……”单飞鹰双眼泛红,喉头干涩欲裂,辛辣滋味仍回荡腹中,如熊熊烈焰。
众人一时相顾骇然,面色各变,单飞鹰强力隐忍,抬眼望向玉酒仙,却见她妙目流波,泰然自若,当下恼火道:“玉姑娘,你这是在存心捉弄我么?!”
玉酒仙笑道:“单城主是在责怪玉某未曾提醒此酒性烈么?”倏尔望向众人:“这第三杯酒的名字,便是小女斗胆相邀各位共聚于此的原因,诸位不妨一尝,不过记得细品,可别像单城主那般‘不假思索,急火攻心’。”
单飞鹰面色铁青,却偏生不好发作,但看旁人皱眉饮毕,便立即问道:“这第三杯酒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玉酒仙道:“单城主一杯饮尽,对其中滋味应是熟知入骨,怎么竟猜不到?”
单飞鹰一愣。
傅门主忍着唇中火辣,思忖道:“此酒辣如火烧,虽是一点,入口却有钻心之痛,莫不然,便是叫‘钻心’?”
玉酒仙道:“的确是钻心之痛,不过光有痛,还是不够的。”
傅门主锁眉,忍不住又尝一口,大伙一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陆掌门忽肃然道:“除了痛,还有恨,对吗?”
玉酒仙双眸微眯,慢慢开口,道:“不错,入骨的痛,和入骨的恨。诸位说,这该是什么?”
众人闻声凛然,单飞鹰皱眉沉吟,过不多时,忽然双目一张,拍案而起。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蓬莱城了!”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莫三刀面色顿变,如被雷击。
第3章 玉酒仙(三)
湖风大作,雪色帘幔猎猎翻飞,阁楼里却阒静无声。
玉酒仙环顾众人,缓声说道:“二十年前,剑鬼传人花云鹤叛离师门,北上登州自创蓬莱刺客,专替朝中官员暗杀敌党。仅一年后,蓬莱城势力便侵入武林,开接各门各派刺杀密令。蜀中剑门,江宁吕氏,冀北流云山庄一夜之间尸骸遍野,皆出自蓬莱毒针“血花”之下。这些过往,想必在座诸位比我更清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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