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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奴 (水怀珠)


  “告诉你一个秘密,”白玉在他耳后低低出声,“我爱你。”
  陈丑奴的身体绷紧。
  “还有一个秘密。”白玉补充,“我叫白玉,就是你要找的妻子,白玉。”
  月色如水,洇开一地旖旎的光影。
  “对不起。”
  初冬的风自窗柩外吹过,穿梭在不知名的树中,像松涛,也像大雪迎风飘落,陈丑奴抱紧怀中人,大手第一次这样抖。
  白玉的泪从脸颊滑下,顺着他脖颈,落入他的心。她等他质问,等他责备,甚至也等他反诘,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没有再提。
  他和那天在日暮的小院里一样,没有问为什么突然离开,没有提在你离开后,我其实也很生气。他抱着她,绝情的她,炙热的她,本不该和他有关联的她,终于和他一生都相关的她。
  这一次,他们都知道对方傻,也知道自己傻。
  傻就对了。


第70章 相诀(二)
  月下窗纱,点点寒星在残夜里睡去。
  白玉靠在陈丑奴胸前, 勾起他的一撮青丝在指间打圈。
  有风从窗缝里钻来, 撩开纱幔,陈丑奴把白玉往怀里搂紧一些, 拉起被褥盖住她双肩。
  “还睡么?”他声音低而温热。
  白玉摇头。
  “快卯时了,”陈丑奴凝视怀中人,沉默片刻,道, “有日出。”
  环绕指间的青丝一荡, 白玉仰头, 去看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处, 有黑夜里的烈焰, 深海里的繁星。
  白玉一笑:“想带我去看?”
  她一笑,眉间眼角又溢开那一抹风情, 陈丑奴跟着笑起来:“嗯。”
  白玉故意道:“不想动。”
  陈丑奴不介意,道:“我来动。”
  白玉一愣,又攀到他肩头去,对着他耳廓呵气:“别乱说话。”
  这回轮到陈丑奴一愣, 反应过来后,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白玉莞尔, 及时从床上下来,陈丑奴去拉她,不准她动,他亲自下床给她穿上鞋, 而后又拿来外套、披风,一层层地把她罩住。
  白玉被包在披风里,朝他笑。
  眉目粲然。
  陈丑奴低头把人吻住。
  风盎然,夜阑珊,帘影,人影……恣意纠缠。
  白玉攥紧陈丑奴衣襟,把人推开,额头抵在他冒着胡茬的下巴上,陈丑奴低头又来,白玉扬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再亲我就走不动了……”
  白玉睨着他深邃的眼睛,像求饶,也像是挑衅。
  陈丑奴胸膛起伏,隐忍片刻,把人横抱起来,往屋外而去。
  ***
  夜还在,雾蒙蒙的院落里一片萧飒湿气,几丛凋敝的秋海棠耷拉在树下,风一吹,跌落莹然露水。
  陈丑奴抱着白玉,径直离开院落,走向人烟寥寥的后山。
  巡逻在各条甬道里的侍卫瞪大眼睛,随后默契地把脸偏到一边,等到那巍然的人影彻底走远,方又不约而同地展眼望去……
  初冬的白昼来得很晚,两人穿过晨雾,抵达后山,在漫天匝地的芒草丛里坐下。坡外仍是漆黑的夜阑,残月斜挂在天边,不声不言。
  白玉抱住陈丑奴手臂,靠在他肩头,望那轮黯淡的月。
  “你的秘密是什么?”白玉忽然道。
  陈丑奴一怔,转头对上她明亮的眼睛,回味过来。
  她坦白了自己,而他还没来得及。
  “她是我母亲,”陈丑奴握住白玉微凉的手,继而又十指相扣,“也是我梦里的那个女人。”
  白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他戴着面具,眼睫又浓密纤长,一垂下来后,她便无法再去探究他的情绪。
  “是她?”她只好直截去问。
  “是她。”他点头。
  坡外的风有些大,丛丛芒草飒飒而动,凋零的银白花绒飞入天空,又纷纷飘落。也许是一种缘分,也许也只是对于那个梦魇的单纯的憎恶,从听到赵弗这个名字开始,陈丑奴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他来灵山,暂居镜花水月,在深夜的枫林里,误打误撞和赵弗相遇,目睹了她脸上的惊惶失措,也目睹了她眼睛里的胆怯清醒。
  她认得他,她并没有疯。
  这是第一眼起,陈丑奴就产生的念头。
  “她以为我是孽种。”陈丑奴望着黛蓝的天,残月隐下去,如沉入一潭死水。他的眼睛也像沉入了死水里,失去了生气。“就是那些……羞辱她的人,留下的孽种。”
  白玉的手攥紧,心脏也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似的,有些窒息。尽管她知道结果并不是。
  赵弗用剪刀在陈丑奴脸上划下去时,他只有二十天大。二十天大的婴孩,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尚未长开,眉眼,嘴鼻,还更无一丝属于赵弗和乐华的痕迹。
  照料赵弗的仆妇把这婴孩抱在怀中,边哄边笑:“要不是亲眼瞧着夫人您生下来,我都不敢信这是您跟尊主的孩子!”
  侍奉床畔的两个小丫鬟跟着笑,断珠一样的笑声噼里啪啦地砸在赵弗耳边,像成千上万只利爪撕拉着她的头皮。
  乐华因公务离殿,一月方归,是夜,大雪飘零,赵弗在婴儿床边点燃一根蜡烛,取来簸箕里的剪刀,对着那张熟睡的脸伸下去……
  仆妇被撕心裂肺的啼哭惊醒,睡眼惺忪地赶至内室,烛火幽微,一架小摇床被赵弗按在手下,淋漓的血自藤条隙里漏出,滴溅在地,滴答,滴答……
  仆妇瞪大双目,盯向襁褓内,魂飞魄散。
  “这不是我儿……”赵弗拿剪尖抵着婴孩伤痕累累的脸,幽冷的声音如从地狱里钻出的风。
  仆妇被这“风”撩倒在地。
  大雪纷飞,朔风的尖啸席卷在窗外,婴孩的嚎啕席卷在窗内,赵弗把血淋淋的剪刀往地上一扔,继而抓起床里那个襁褓,丢进仆妇怀中。
  仆妇失声惊叫,怔怔盯着怀里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四肢僵冷如铁。
  “拿去做掉,另寻个孩子回来。”赵弗立在幽幽惨惨的烛影后,一张脸模糊不清,“办干净些。”
  ……
  一个月后,乐华回殿,五十多天的孩子玉雪可爱,笑起来时,一双眼睛灿如繁星,他喜上眉梢:“小孩果然一天一个样儿!”
  环目一看,又问:“王嬷嬷呢?”
  赵弗拿指尖拨弄婴孩肥嘟嘟的脸颊,若无其事:“老家有急事,回去了。”
  说罢,招来另一个慈眉善目的仆妇,向乐迩一笑:“这是新来的乳母。”
  王嬷嬷到底没有再回来过。
  毕竟,是再也回不来的。
  倒是那本也该一并回不来的婴孩,在半月后的一个雪夜,被一名故人抱在怀中,悄无声息地立于窗外。
  赵弗险些以为是个梦。
  那一天的夜里,天空不飘雪,雪已经凝冻在无边无垠的夜中。赵弗鞋也没穿,衣衫单薄,头发凌乱,踉踉跄跄地奔在雪地上,眼睁睁瞧着那熟悉至极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被雪夜所吞噬。
  如一个噩梦,凝冻在这无边无垠的夜中。
  打那夜以后,赵弗就变了。
  殿中慢慢传开谣言,称,夫人疯了。
  只有赵弗自己清楚,不是疯。正如那个雪夜里所见的一切,并不是梦。
  ……
  风声哗然,银白穗丝扬来扬去,仿佛一夜冰雪于顷刻间瓦解,白玉抱紧陈丑奴的手,低低道:“那人……是爷爷?”
  陈丑奴黢黑的眸子里映着依旧黢黑的天。
  “嗯。”
  东山居士没有死。
  顾竟并不知情,但赵弗知情。
  “她没有给爷爷下毒。”陈丑奴道。
  当年的千年醉,当年的粉蒸肉,当年的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在顾竟眼里,一切有关于弑师的罪孽,于赵弗而言,只是一场近乎于畸形的发泄。
  发泄她的怒,她的恨,她的悔,也发泄她的爱,她的痛,她的最后一丝的痴想、贪恋。
  她知道那场大火将要燃尽的都是些什么。
  情爱,恩义,伦理,天道……
  她知道那场大火燃尽之后,她这一生将真正的一无所有。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得不到他的爱,那就去掠夺他的恨。
  总之,她要成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人。
  ……
  “爷爷恨过她吗?”白玉一针见血。
  陈丑奴沉默片刻,平静地道:“爷爷心中没有恨。”
  白玉愕然,随后又低声:“那……你呢?”
  握在手背上的大手微颤了一下,白玉抬眸,看到男人收紧的唇。
  “不重要了。”他没有正面回应,眼底映着夜阑,目光渺远。
  白玉沉默。
  来灵山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曾这样表态过。
  恨如何,不恨又如何。
  这伤痕累累的命运,已是如此了。
  晨风习习,黑沉沉的天幕开始泛青,白玉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陈丑奴转头。
  白玉对上他的注视,挑唇:“我就是你的福。”
  陈丑奴哑然失笑。
  白玉抱紧他臂膀,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六道轮回’是她教你的?”
  陈丑奴点头:“她记得秘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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