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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奴 (水怀珠)


  为什么,爷爷从不把他的梦境放在心里?
  白玉在树下摸过他脸上的疤时,说:谁划的,我帮你划回去。
  爷爷也无数次抚摸过他的伤口,无数次地替他出气,出头,可是爷爷从来不说,你的脸,谁弄的,我给你弄回去。
  爷爷是那样认可他的疤,甚至于耗费多年,让他自北北己也去认可。
  仿佛那些疤,是他与生俱来的。
  可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与生俱来的疤呢?
  ……
  一阵疾风穿廊而过,卷得廊下枯叶冲天,陈丑奴伸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走下回廊时,脚步一顿。
  回廊外,树影遮掩小亭,李兰泽白衣胜雪,屈膝坐于石柱下,眉眼沉静,静得仿佛是在等他。
  陈丑奴望过去,不语。
  李兰泽似已习惯,一笑。
  笑完,他终于开口:“夫妻二人,竟还要分房住?”


第51章 相见(二)
  风声没有停歇,一地的树影、枯叶还在东奔西顾, 陈丑奴低头走过去, 在李兰泽边上席地而坐,喉结一滚, 答:“她没认我。”
  月色如瀑,无声地浇在男人黢黑的双眸中,李兰泽蹙眉,确认:“你也没认她?”
  陈丑奴点头。
  李兰泽缄默。
  飒飒风声回荡于耳畔, 一如那夜小镇江畔的潮水, 李兰泽敛回视线, 望向虚空一处, 脑海浮过第一次跟这个男人相见的情形。
  那夜在临江客栈, 白玉抱着酒坛不肯撒手,醉后, 睁着一双泪水涟涟的眼,要同他诀别。他忍住锥心的痛,把人抱入屋里,关窗时, 惊觉对面巷口里有一双锐亮如困兽般的眼睛。
  多年习武的直觉使他下意识看过去,在刹那之间和那一双幽黑的眼四目交接。
  也是刹那之间, 那眼睛的主人仓皇逃遁。
  他想也不想,破窗而出,提气掠入巷中,然而斑驳树影底下, 已然没有那人的影子。
  那时,他一身酒气。可是那时,他无比清醒地判定,这个人,绝对不属于匡义盟。
  那属于什么呢?
  他回到客栈,匆匆留下书信,骑上马循迹追去。
  六天六夜后,荒郊旷野,夜雨如注,那人终于驻足在一片雨幕后,高大的身躯被斜风密雨侵袭,分明一动不动,却布满一触即溃的疲倦和颓败。
  他亦驻足在大雨里,隔着茫茫水雾审视男人:“你是彤彤的丈夫?”
  雨声淅淅沥沥,男人默然不言,黢黑的眼藏在黢黑的夜里,什么也无法分辨。
  他却突然看穿:“你没有失忆?”
  男人的身躯似乎微微动了一动,然而依旧静默无声。
  “为何不去和她相认?”
  他不应,他愈确定,愈确定,愈恼怒,痛心。
  那夜的雨声简直无休无止,男人浑身湿透,转身要走,他扬声:“因为我吗?!”
  男人一震,线条冷硬的下颌被电光照亮,汩汩淌下的雨水一颗颗砸向他胸膛。他转头,也隔着茫茫水雾,审视旷野上这个白衣胜雪的他,静默半晌,开口:“她近日为何总哭?”
  她近日,为何总哭——
  李兰泽怔住,旋即哑然失笑。
  难怪救下石板儿等人的蒙面大侠会突然不告而别,怪道那夜以后,他们总感觉被人跟踪……李兰泽后知后觉,心底恼怒愈演愈烈,唇畔笑容变得凉薄而讽刺,他往脸上一抹,扭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
  她想你时,你不在;她寻你时,你躲着……
  现在,她伤心,流泪,乃至痛哭……你宁可眼睁睁看着也不肯露面,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陈丑奴抿唇,被浇湿的眼眸顷刻如一团被浇灭的火。
  李兰泽定定审着。
  陈丑奴没有反驳,他仿佛知道李兰泽在诘责的、讽刺的是什么。在铺天盖地的夜雨中,他一言不言,也一动不动。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事。
  他忽然想,也许,白玉是对的。
  在三全县的那晚,白玉和天玑在月下客栈后院里的谈话,他听得很清楚。他知道她是为救李兰泽而去,也知道她还害怕牵连自己,伤害自己。
  可是,他还是心存着一丝幻想。他对她说过的,即便是天兵天将来,只要你愿意,我就能护住你,留住你。所以他幻想着,也许到最后,她也并不舍得,并不会那么狠心。
  所以,她把糕点、糖果分成均匀的三份时,他执意要给她分回去。
  所以,两人给小黄狗取名时,他执意要叫“百年”,暗示她,他是真的想跟她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
  可是,再多的幻想,似乎也还是敌不过她的倔强。
  他陪她去看何素兰,回家时,她问他:“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什么意思?
  他会不知?
  他真难过,却还是要若无其事地答:“不错。”
  第二天傍晚,她嚷嚷着要喝酒,他想,嗯,终于到这一刻了。他的幻想,到底只是幻想罢了。
  他提前把瓷瓶里的忘忧水换过,在从三全县回来的那一晚,她不知道。
  她抱着酒坛从厨房里走出来,大喇喇地笑着。
  她竟也还能笑得出。
  她灌他喝酒,称他喝得不够痛快,他便如她所愿,把酒灌了。
  她如果用心看,就应该能看得到,他灌完酒后,泪也流了。
  他在爷爷过世以后,就没哭过,想不到再次哭,是为一个口口声声要跟他白头,又一声不吭要弃他如敝屐的所谓的“妻子”。
  这“妻子”甚至连回忆也不肯给他留下。
  真残忍。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
  他如她所愿,醉了,醉倒在冷冰冰的月下,听她一道一道地揭开她的疤。有几个时刻,他真想冲动一点,可是那一坛酒下去,他竟反而像更清醒了,清醒得冲动不起来。
  他知道冲动也没用,冲动也奈何不了她想走。
  那就这样吧。
  他只求一样。
  只求那些回忆。求那些她还愿意做他妻子的日子。哪怕很短,很短。
  如果细细回味,度过一辈子,应该也不算太难。
  七月十三日,她走的第三天。
  日子照旧那么过,没什么大不了。
  七月二十日,她走的第十天。
  幺婆婆在院外叫嚷了很久,硬要进来,他锁着门,不应,不开。
  七月最后一天,她走了多久?呵,感觉像是走了一年,一百年……
  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小黄狗也无心去理会。
  幺婆婆已经快把门砸烂了,快把嗓子喊破了,快把山下的村民一股脑带上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门槛边,在院外震耳的声响里,痴看他们一起采下的、枯干的小黄花。
  ……
  七月的最后一天,他把行囊收好,把她送他的面具戴上,最后看一眼这间颓败的小院,走了。
  如果仅仅只能去回味,度过这一辈子,太难了。
  他小时候禁受不起得而复失,长大后,也还是这样。
  他要去哪里?
  嗯,去无恶殿。
  无恶殿在哪儿,什么地方?
  不知道,那就只管去找。
  这个江湖,他一点儿也不熟悉。二十八年来,走过最长、最难的路,都耗在这上面了。
  他太高大,脸上的疤又挡不全,无论走哪儿,都遭人嫌,遭人怕,遭人厌。
  他便不怎么敢去跟人问路,所以总是走错路,后来没办法,自作聪明地专挑些面目凶煞的问,又开始被人蒙骗,戏耍。
  江湖上的人和事,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古怪,复杂。恐惧的眼神,比他在东屏所见到的露骨,怨毒的奚落,也远比他在东屏所听到的刻毒。
  可是他想,为着她,忍一忍也无妨,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有什么能比得上再次见到她?
  八月的最后一天,他终于走出湖南境内,在沔水附近的一座深山老林里,偶然救下几个被人贩子拐走的小乞丐。
  小乞丐们一个赛一个狼狈,可怜,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拿他当天神一样地瞅着。他心里软,便往包袱一探,四个白面馒头送过去。
  甜的。为着那个人,他时时刻刻地准备着。
  那天,大概是因为入夜,风格外冷。风一冷,人就冷,人冷呢,就容易饿。
  他听那最话痨的小乞丐夸他的馒头好吃,心念一动,开口:“一会儿烤鱼给你们吃。”
  去水边捕鱼的路上,他想,他还没给她烤过鱼呢。不,不止是烤鱼,他一条鱼也没来得及给她做过。
  甚至于她爱不爱吃鱼,爱吃什么口味的鱼,他都还来不及问,来不及去懂。
  原来,他们之前的距离一直都是有的。
  东想,西想,他把大大小小六条团鱼捞上岸来,用草绳系好,原路返回树林。
  临近林边,忽然瞥见两匹白马徘徊在树下,他心下疑惑,再上前一看,四个小乞丐,正围着两个人叽叽喳喳。
  他定定地看着那两个人,傻了。
  他一直知道,她有个心上人,曾经和她很相爱,后来,分开了。
  他也一直知道,他们分开,并不是因为不再相爱,或不够相爱,否则她不会在听到那心上人被困的消息后,毫不犹疑地把自己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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