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倦鸟归林,又是一日黄昏,两人一前一后,坐在江水起伏、树影横斜的石块上,吻完后,一阵静默。
陈丑奴把人揽在胸前,低下头,依旧炙热的气息缠绕在怀中人耳鬓。白玉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也知道,他最后什么也不会说。她有时满足于这份静默,有时又不安于这份静默。不安时,便总想找些什么由头来打破它,瓦解它。
比如此刻。
“会打水漂么?”
陈丑奴正眷恋于她脖颈间的香气,闻言一默,低声道:“嗯。”
白玉扭开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愈发滚烫的气息,道:“打一个看看。”
陈丑奴眸光微闪,知趣地把人松开,继而不动声色地去地上捡来块薄薄的石头,瞄准江面,甩腕一掷。
白玉定睛看去,沉沉夜幕下,平静江面涟水波连连,整整六个。
白玉挑眉,斜乜身边人:“果然是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哪。”
陈丑奴唇角微扬,弯腰,又从地上捡起一块,递过来。
白玉忙摆手:“我可不会。”
陈丑奴径自把人从石头上拉下来,温言:“教你。”
白玉无可奈何,被他从后禁锢着,摆布着,一块石头刚刚掷完,他又捡来一块,大有诲人不倦的架势。
白玉啼笑皆非,本来只想配合,后来掌握要领后,竟也慢慢生起兴趣,推开陈丑奴,预备自个打一回。
陈丑奴抱臂在旁,微笑欣赏,只见那块薄薄石头飞入夜幕,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点而起,又一点而起,眼见水波再起,却忽然“噗”一声轻微闷响,猝然坠入水底。
两人眉间俱是微微一蹙。
昏黑夜幕中,一团黑影漂浮在十丈开外的江面之上,随着水浪浮浮沉沉,白玉定睛分辨,眉间褶皱更深,少顷后,沉声道:“是个人。”
陈丑奴也已然辨出,伸手自衣襟里取来火折子,拿给白玉:“去生火。”
白玉点头,拿上火折子赶去两人歇脚的大树下生火,另一边,陈丑奴登萍渡水而去,探近之后,看清是个昏迷在浮木上的中年男人,脸上血迹斑斑,伤势不浅,当下不敢耽搁,迅速把人救上岸来。
这厢,白玉刚刚把篝火点燃,隔着微微火光望去,只见陈丑奴横抱着一人阔步而来。那人应当是个成年男性,然此刻被陈丑奴打横抱着,竟跟个小小女子一样,白玉思及自己同陈丑奴相处的情形,不由暗暗震愕——那不得跟个壮汉和小孩似的?
正在咋舌,陈丑奴走近,弯腰把男人放下。白玉道:“怎么样?”
陈丑奴一探鼻息,点头道:“无大碍。”又极快把男人身上伤势检查一遍,补充,“外伤有些重。”
白玉当下去包袱里取来备用的纱布、金疮药,准备来处理男人身上的伤口,然而凑近一看,蓦然面色大变。
煌煌火光下,中年男人头束玉冠,凤目美髯,虽然衣衫褴褛,满面血迹,却显然也是白玉难忘的一号人物。
陈丑奴察觉她的异样,心里一沉,道:“你认得他?”
白玉错开目光,略一迟疑之后,还是在男人面前蹲下,低头去处理其手臂上的剑伤,无甚情绪地道:“藏剑山庄副庄主,李仲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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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相随(三)
李仲川昏迷之中,依稀感觉有沛然真气自天柱、大椎两穴不断注入, 溃散的内力渐渐复原, 被震伤的经脉亦有所好转,醒来之后, 入眼是沉沉黑夜,熊熊篝火,婆娑树影底下,两个人并肩依偎, 一个身形极大, 一个则被反衬得极小。
李仲川昏昏沉沉, 却也知被人所救, 竭力从草地上坐直起来, 正要出声道谢,忽一瞧清篝火后那两人的容貌——尤其是小小的那个, 一时心惊肉跳,面如土色。
白玉正和陈丑奴剥着烤熟的红薯,听到树下动静,撩起眼皮打量过去, 正巧对上李仲川那仿如见鬼的目光,心底冷嘲, 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道:“李副庄主醒了?”
李仲川犹自震惊:“你……”似难以置信,左顾右盼。
白玉道:“不必看了,没别人, 就是我们救的你。”扬一扬下巴示意,“呐,你右臂上的蝴蝶结,我亲手扎的。”
李仲川低头看去,还真见自个右臂的伤口上缠着个漂漂亮亮的蝴蝶结,一时更是惊魂难定。
白玉欣赏着他那忽而白,忽而红,忽而又青的脸色,无声一笑,道:“李副庄主今日很是狼狈哪,不知是拜哪位高人所赐?”
此江上游,正是六门之中的沧州门,李仲川应当是和沧州门门主梁靖余一起应对无恶殿时遭受重创,然而整条江上,至今只飘来他一人,如果是集体沦陷,不该如此,可如果不是集体沦陷,他堂堂藏剑山庄副庄主,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亏你也有脸问!”正沉思之际,对面传来李仲川情真意切的责骂。白玉双眸微虚,不置一词,陈丑奴虽也不置可否,然一双黑眸却赫然清寒如冰。
李仲川一眼瞧去,心头竟隐隐一颤,愤然别开脸,余光之中,只见陈丑奴把头一低,朝白玉喂去个外焦里嫩的烤红薯,白玉更是旁若无人,张口咬下,吃得眉开眼笑。
李仲川一口气憋在胸口:“不知廉耻!”
篝火对面,郎情妾意的两人一愣,白玉又把眼皮一撩,朝树下那人盯去,片刻后,拿起手里剥到一半的烤红薯,起身。
李仲川察觉她走近,虽然心里发憷,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白玉也不露恼色,慢慢在他面前蹲下来,掂量着手里的烤红薯,悠悠道:“谁不知廉耻啊?”
李仲川哼道:“谁在那儿缠男人,谁不知廉耻!”
白玉点头,思忖道:“那我要是缠着令侄……”
“你做梦!”
话未说完,李仲川愤然截断,思及家中那个为情之一字六亲不认的侄儿,再一回味刚刚所见那幕,简直气得将要窒息。
白玉面不改色,道:“我跟我三哥好,你不乐意;我跟别人好,你还是不乐意。李副庄主,你怎么那么难伺候啊?”
“你!”李仲川张口结舌。
白玉冷笑:“再者,这是您一个堂堂副庄主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李仲川险些把舌头咬断,只管在心底大骂李兰泽眼瞎。
白玉挑唇,顺势席地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来,道:“李副庄主还没回答我,您这一身伤,究竟拜谁所赐呢。”
李仲川深吸一气,咬牙切齿道:“拜谁所赐?可不就是拜你这自诩恩人的祸水所赐么?!”
他直眉怒目,掷地有声,赫然是一副痛怒之态,白玉心中微凛,不及质疑,李仲川又冷声斥道:“若非为你,兰泽何至于盗取庄中宝剑?何至于将那宝剑送入魔头之手?最终害得六门溃散,中原大乱!你连累我李氏子孙不算,更把中原武林置于水火之中,如今倒来有脸自诩我李某的救命恩人,岂不是涎皮涎脸,恬不知耻?!”
白玉脑中訇然大作,对于李仲川后半截的叱骂,已然置若罔闻,满脑子回响着的只是先前那句——若非为你,兰泽何至于盗取庄中宝剑,何至于将那宝剑送入魔头之手?
白玉脸色骤变:“什么意思?盗取宝剑何意,送入魔头之手又是何意?!”
李仲川根本不屑于答,嗤道:“什么意思,你这祸害心知肚明!”
白玉胆战心寒,在西峰枕月阁和李兰泽重逢后的诸多细节于脑中纷纷掠过——
悬崖边,他侧目提醒乐迩:“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小阁中,她直言质问:“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他回答:“你无需知道。”、“我不想让你知道。”、“不关乎性命,你不必为我担心。”
最后,是镜花水月的小屋里,她重伤醒来,盯着他那把破败不堪的所谓之宝剑,愕然:“凌霄剑,就这么没了?……”而他全然不曾在意,只答:“你在就好。”
……
一座警钟在胸口訇然震响,白玉全身发麻,嘴唇苍白:“你说,他把凌霄剑……给了乐迩?”
——只为,换我离开无恶殿……
李仲川怒目圆睁:“我藏剑山庄镇庄之宝,为你一人,沦为魔教屠戮中原武林的利器;兰泽天赋异禀,前途无量,为你一人,离经叛道,受尽天下人非议。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
白玉咬紧嘴唇,一股窒痛极快蔓延胸口。
李仲川冷哼一声,仍觉不够,继续诛心:“可怜他眼瞎,以为拼尽一切,可以换来白头相守,最终却是一生污名相伴,反为他人做嫁裳!你……”
李仲川滔滔不绝,嘴巴却突然给一大个烤红薯塞住,想要吐出,又惊觉香甜可口,万分受用,便见机行事,专心先把红薯吃下。
白玉竭力平复心绪,道:“他现在人在何处?”